第31章 晋.江.独.家

“0-13”在道歉。

道歉于祂而言并不是难事,以前祂也曾这么做过,为了达到安抚猎物的目的,放下.身段,伪装出柔弱无辜的一面。

这次有些不同。

祂在愧疚,发自真心。

尽管愧疚的浓度并不高,尽管有做戏的成分,尽管祂不太明白错在哪里——但夏因能体察出祂真切的恐慌之后,那一丝真切的自责。

“……对不起。”

“原谅我,好吗?”

祂从旧书后探出一双眼睛,烛光落入其中,盈盈若有水光。

银发华美,如丝绸般流淌,每一根发丝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连凌乱感也被精心设计。

这让祂看起来就像只名贵的宠物猫,在外流浪、饱受欺凌,最后可怜巴巴地钻回主人怀里,寻求宽宥与安慰。

然而祂的主人冷冷垂着眼,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

祂眼神暗了暗,似乎因为被抛弃而感到失落,又像是兽类的狡诈,思索着新的诱捕方法。

眼球骨碌碌转动着,由触手送到了夏因手边。

“我长出了新的眼球可以捏。”祂推销起自己的身体,“如果你嫌少,其他部位也可以,我会把它们变得软一些,多汁一些,手感会很好,像眼球一样好。”

“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能消气……只要你能看看我。”

夏因翻过一页。

他没有从旧书上挪开视线,但终于开了口。

“所有部位都可以?”

“当然。”祂的三颗眼球同时亮起,“你想要哪里?”

夏因搭在书脊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报复性的想法,但又不想脏了自己,于是很快打消了念头。

他缓缓掀起眼帘,对上那双幽紫色的眼睛。

时间一点一滴淌过,他注视着“0-13”,用那种淡漠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直到对方因为不安或是激动而颤抖起来。

夏因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不喜欢被堵住嘴。我需要表达的自由。”

祂的目光便落在他唇上,略微出神:“可是你的口腔里好暖……”

夏因眼神更冷。

祂立刻收敛了痴色,为难地抿唇,像要割舍掉什么珍惜之物般挣扎起来。

最终在夏因愈发隆起的眉峰之下,祂忍痛妥协。

“我不再堵住你的嘴了。”然后小声补上一句,“除非你需要。”

“我永远都不会需要。”夏因冷淡。

“那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祂回味般地舔过自己的嘴.唇,嗓音迷醉,“那么热情,那么柔软,好像要把我全部吸进你嘴里,用舌头生生绞死……”

夏因手指一紧,骨节泛白,耳廓却被烛光晕染了暖色。

“……那是特殊时期。”他下颌线紧绷,“我的灵魂在拒绝,但身体与本愿背道而驰。”

祂困惑于本能与意愿相悖的说法,但很快被期待与兴奋取代。

“离下一次特殊时期,还有多久?”

这提醒了夏因。

如果标记过的Alpha在身边,Omega的发热期平均每年发作三次。

——这是在Alpha不故意释放信息素“勾引”Omega的情况下。

如果Alpha对Omega怀揣着强烈的爱.欲,并通过信息素将这股渴望注入Omega体内,双方的发热期和易感期就会提早到来。

据说,信奉情.欲的海神信徒平均每年的易感期高达六次。

夏因本以为,海神赋予他的神纹能力与那诅咒物类似,能帮助他控制自己的欲.望,抹除掉他的Omega发热期,结果并未如他所愿。

好在还有信息素中和剂。

“永远不会有了。”

夏因啪地合上书,书封擦着“0-13”的鼻尖飞过,击碎了祂的幻想。

他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步入了今晚的正题:“我有话想问你,希望你如实作答。”

“——你是怎样成为‘0-13’的?”

听到这个问题,祂将双臂交叠着搭上人类的大.腿,侧枕着自己的手背,眼瞳藏在弯起的睫毛下。

“夏因,好奇我的过往?”

夏因不置可否。

这对于“0-13”而言是一种默认。

祂扩大了眉眼弯起的弧度。

随即瞳孔有些失焦,每次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时候,祂都会流露出类似的茫然。

“获得自我意识的最开始,只有黑暗。还有冰冷。”

“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

祂仰起头,视线穿过囚笼的穹顶。

“可能是……太阳。”

太阳。

夏因微微一凛。

伊莱尔也说过,他在看“太阳”。

这或许是长期被封禁在地下的正常愿望,但当他们以这种执着口吻说出来,便为“太阳”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为什么要寻找太阳?”夏因问。

“0-13”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为什么?”

祂微微歪头,像是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就埋藏在祂的生命本能里,所有人都本该知晓,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被问出口。

“因为……祂温暖、柔软、香甜……让我恐惧。”

“要吃进肚子里,咯吱咯吱,藏起来……变得和我一样。”

祂艰难地将欲.望转述成语言,咯吱声在说话间隙中断断续续地响起,仔细分辨,才知道那是兽类在撕咬猎物之前的磨牙声。

明明话语里想要啃噬的是“太阳”,瞳仁却牢牢锁定在夏因身上。

夏因浑身僵硬。

空气不知何时变得冷寂,饥饿在苏醒,“0-13”的视线长出细密的利齿,啃食着他的皮肉与骨髓。

阳光无法触及之地,黑夜化作森冷的毒汁,缓缓吞噬了他的灵魂。

夏因撕开了嘴唇,转移话题,试图挣脱这可怖的氛围。

“……然后,你遇到了我的老师,光明教会的教皇?”

“0-13”回神,停止了磨牙,点头。

“光明的使徒封印了我……温度类似,但不是太阳。我陷入了沉睡,直到……嗅闻到了你的气味。”

“你的气息穿过黑暗,模糊,但一直在梦里蛊惑着我……于是,我为你而苏醒。”

像是回忆起初见的甜蜜,祂开始轻蹭夏因的腿,就像平常一样。

熟悉的“0-13”回来了。

这亲昵甚至有些狎亵的举动向来为夏因所嫌恶,然而这一次,却让夏因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些许。

他蹬开“0-13”:“不要碰我。”

祂面露一丝委屈,退回去,趴在灵柩边缘。

虽然祂提供了有关“太阳”的新线索,但就连祂自己,也不记得祂是怎样诞生的。

——而弄清楚诅咒物的诞生原因,是通过“行刑人”认证的必要条件。

夏因尝试引导祂,看祂是否能回忆起更多。

“你听说过诅咒物‘2-47’吗?”

“0-13”诚实摇头。

“‘2-47’就是你住的那口灵柩,”夏因告诉祂,“它原本的名字是‘许愿灵柩’,时间与智慧之神的古老遗物。”

“‘许愿灵柩’……”

祂恍然明白了什么,眸光电射向夏因。

“所以,你最开始向我许下心愿,愿意将一身血肉献祭给我——其实不是在向我,而是在向灵柩先生?”

夏因没有否认:“‘许愿灵柩’能够实现我的三个心愿,作为代价,它会将我拖进灵柩内处死,并剥夺全身70%以上的血液。当时的我,因为你们相似的嗜血本性,将你当成了‘许愿灵柩’的某种进化版。”

这个真相让“0-13”全身颤抖起来。

嫉妒,以及被轻视的羞辱感,化作高浓度的酸液,腐蚀了祂的身心。

灵柩如同被掷入岩浆之中,表面迅速液化、变形、鼓起焦黑的脓疱。

祂蓦然逼近了夏因的脸,瞳仁细如针尖。

“它早已失去了实现心愿的能力。”

祂语声沉而缓,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清楚楚地钻入夏因的耳膜里。在人类的语声之外,还伴随着类似猛兽的危险咆哮。

“你许愿、献祭的对象本该是我,也只能有我!”

“它怎能与我的伟大相提并论,”祂鼻间轻哧,“它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凡俗的、供我栖身的空壳……不值得你任何的留意。”

祂的吐息喷撒在夏因脸上,不自觉地携带着Alpha的信息素。

腥甜的气息勾起夏因的本能,引起了他细微的战栗。

但他同时从那信息素里,分辨出了“0-13”的情绪。

嫉妒、愤怒,以及……

微不可察的,恐慌。

“是吗?”

夏因不避让地直视祂,唇角沁了一丝讥嘲。

“‘灵柩先生’真的只是一具任你驱使的空壳吗?”

“其实,每天都需要杀死一只活物并剥夺血液的,根本不是你,而是‘灵柩先生’,对吧。”

“它从来不挑剔血食的强弱,一条海鱼就足够满意;而你却对普通生物不屑一顾,只看得上拥有强大神性的血肉。”

“那么,‘灵柩先生’为什么每天都需要杀死一只生物?”

“那些生物明明并未向灵柩许愿,怎么会平白无故被‘许愿灵柩’的机制处死?”

“它们到底在替谁受刑?”

“而这种麻烦且有害无益的运行机制,又为什么被你保留到了现在?难道说,就算你晋升为半神,却仍然无法摆脱‘灵柩先生’向你提出的要求?”

随着一个个问题的抛出,夏因缓缓逼近了“0-13”。

而“0-13”在他的逼视下,瞳仁缩紧,不由自主地后退。

夏因一字一顿地问出了最后的关键:

“你和‘许愿灵柩’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到底是你掌控了它……”

“还是它胁迫了你?”

话音落下,“0-13”的面庞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扭曲起来。

数不清的手捂住了夏因的口鼻,让他无法再多说出任何一个字眼。

但夏因仍然在注视祂,翠色眼眸仿佛有冷火在静静燃烧。

在他的注视下,“0-13”的怒火缓慢收敛下来。

祂想起,祂已承诺过“不再堵住他的嘴”。

祂放开了夏因,回撤了自己所有的手,随之退避的还有祂的眼神。

“……我不想回答这些问题。”

祂表情阴沉,嗓音有些发闷。

面庞和四肢相继融化,化作一滩蠕动的血肉,流淌着缩回灵柩之内。

虽然失去了人类的身形,夏因却觉得,祂的背影有些像在落荒而逃。

刚才被酸液腐蚀的灵柩,又复原回了最初的形态。

漆黑、坚硬、冰冷,如同狭小的牢笼。

“许愿灵柩”的“用餐”时间在午夜十二点。

“0-13”不肯坦白,但夏因会自己验证。

咔哒、咔哒,挂钟的分针在缓缓前行。

一切答案都将在今夜揭晓。

夏因翻开《蕃神》,继续阅读,等待午夜十二点的到来。

……

……

正如宋尹所言,《蕃神》的上半卷,讲述了这个世界的“古神”。

在“痴愚者”诺兰的描述里,这一位“古神”比七位正神还要更加古老,祂是“源”,是“一”,在荒芜与死寂的天国里,永恒地沉眠着。

有关“古神”的传说,在正神教会一直是个禁.忌。

因为那些诸神纪元的学者们,往往将“古神”描述为“存在于时间、光明、死亡、大地、海洋、战争、梦境的概念诞生以前”,“是所有神祇的父”——这对于那些将自己供奉的神明鼓吹为“创世神”的信徒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亵渎。

而由于“古神”的沉眠,祂从未向现世彰显祂的神迹,从来没有任何事件能印证祂的存在,祂便也成为了永远的“假说”。

夏因曾经也只是在民间故事里见过一些只言片语,这还是第一次阅读如此详尽的内容。

一个念头隐约浮现出脑海:

宋尹是主攻AO关系的研究员,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对“古神”起了兴致?

难道是因为——

“夏因,对古神感兴趣?”

“0-13”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大概是受不了夏因一直不搭理他,祂在平复了情绪之后,又装作无事发生般,从灵柩里冒了出来。

祂双臂撑在夏因的座椅两侧,化作两道扶手,垂下眼,看向了夏因正在阅读的内容。

“……‘没有唇舌敢直呼其名,在时间的彼端,混沌的终极,在蕃神们可憎邪鼓的疯狂击打声和骇人魔笛空洞单调的嚎叫声中央,祂饥饿地吞食着’……”

咒语般的低吟回荡在昏暗中,烛火忽一摇曳,扭曲了“0-13”面部的影子,在祂脸上生长出荆棘与黑山羊的犄角。

祂抬起头,阴影随之退去。

“我读得对吗,夏因?”

眼瞳清透光亮,隐含着期待,就像一个渴求表扬的孩子。

夏因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怔然望着伊莱尔的脸,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很好。”他轻声说。

这少见的柔和,吓到了“0-13”。

祂呆呆眨了眨眼,很是受宠若惊,险些以为夏因认错神了。

但祂很快便将那一点违和感抛到了脑后。

灵柩上凸起的纹路绽放出了无比绚烂的花朵。

祂开始出声阅读《蕃神》,每结束一段,都要寻求夏因的认可,也都会如愿得来一声闷闷的喉音。

噼啪,烛芯爆出一朵灯花。

烛泪于无声中徐徐淌落,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充盈了“0-13”的心脏。

那感觉并不激昂,也不浓烈,只是安静地萦绕着祂们。

就像祂曾在时间之外孤独徘徊,但忽然间,祂感到了自己的生命汇入了时间的长河里,与他相伴着,缓慢流淌。

幸福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不真实感同样缠绕着夏因。

离群索居的诅咒物,连人类的常识都知之甚少,却读得懂艰涩的古文字。

这很奇怪,不是吗?

但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每一个字符的含义与读音,都是他亲自教给伊莱尔的。

教会图书馆的相遇,并不是他唯一记起的事情。

从标记了“0-13”的那一刻开始,就像忽然打开了一扇门,有关他与伊莱尔那些被遗忘的回忆,断断续续地涌入了他的脑海。

十年前,当年幼的夏因目送着伊莱尔被押送回圣所地底时,已经预备好了漫长的等待。

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再一次相遇,来得如此之快。

穿过错综复杂的幽暗甬道和螺旋楼梯,跨越一道道隐蔽且严谨的盘查,夏因抵达了光明神的圣所最底层。

那里漆黑、阴冷,就连太阳的光辉也无法触及,唯有烛灯旷古长明。

小时候的伊莱尔就在那里,被关在一只透明的箱体里。

箱体的材质并不是来自神祇馈赠的源晶,而只是某种质地坚硬的玻璃——人类智慧在两千年间凝结而成的造物,足以困住一名瘦弱的少年。

透过玻璃,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类密切监视着,一条条记录在羊皮卷上。

事实上,除了均匀准确到秒的呼吸频率和极少数的饮食,他根本无法提供额外的数据。

他的每一天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就在玻璃房的中央,双手抱膝侧躺着,手指弯曲的弧度都从未有丝毫变化。

就像一枚卵,因为缺少“活着”的动力,尚未孵化便陷入僵死,逐渐转化为某种硬质而冰冷的化石。

他就快要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然而,就在夏因的气息钻进玻璃房的一刹那,那将死的少年陡然睁开了双眼。

眼珠一转,如同爬行动物抓捕猎物的神经反应,一眨不眨地捉住夏因的身影。

“它醒了!”书记官激动出声,“您的到来果然有用,请帮助他吃些东西吧,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这样下去恐怕……”

小夏因鼻子一酸,重重点头,答应下来。

他一遍遍呼唤伊莱尔的名字,鼓励他尝一口摆在面前的肉类和面包。

但伊莱尔不为所动,安静地蜷缩着,只有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

夏因怀疑,隔着那么厚重的玻璃,伊莱尔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进入玻璃房是绝对禁止的,夏因央求了很久,才取得了一点宽限。

他被允许使用“投喂孔”——一个开在玻璃墙上的窄小圆洞。

夏因拿着一块面包,将手伸了进去。

伊莱尔动了。

他撑起瘦骨嶙峋的身躯,慢慢爬了过来,锁链磕碰的脆响泛着冷意,从他盘踞的地方一直蔓延到他的颈项。

夏因为那锁链而难过,又因为投喂奏效而感到喜悦。

没留意,手指传来冰凉的触感。

伊莱尔在舔他的手指。

舔舐专注而细致,仿佛在品尝什么无上美味,他对那手里的面包反而不屑一顾,只有人类皮肤下埋藏的血肉才能吸引他。

就像一头渴血的兽。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在夏因反应过来之前,光明教皇已经将他拉离了投喂孔。

检查了他的手指,确定没有任何伤口之后,教皇对记录官沉声道:“今天的试验到此为止。”

夏因踟蹰了一下,仰起脸:“我还想再试一次,老师。”

教皇露出不认同的表情。

夏因攥着自己的袖角,眼巴巴地望着他:“伊莱尔或许只是没弄懂我的意思……就一次,好吗?”

教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得到他的默许,夏因看向伊莱尔,再次拿起一块面包。

这一次,他先在面包上咬了一小口。

“面包是用来吃的——就像这样。”他慢慢咽下面包,又伸出自己的手指,摇摇头,“我的手指不能吃。明白了吗?”

伊莱尔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天蓝色的眼眸注视着他,清澈见底。里面什么都没有,更找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想。

夏因抱着一丝希望,将面包递进了投喂孔里。

面包的末端,还留着他咬过的小小月牙。

伊莱尔耸动鼻尖,像幼猫面对从未接触过的新食物般,仔细地嗅闻那弯月牙。

似乎嗅闻到了极为美妙的气息,他的瞳仁兴奋地撑大。

然后张大嘴,急切地咬了下去。

这一口直接咬掉了拳头那么大的面包,动作很有些凶残,但夏因开心地笑了。

他知道,伊莱尔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别急,小心噎到。”他小声笑着,“全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几个呼吸之间,伊莱尔便解决了成年Alpha一餐的食物份量。

他似乎并不需要咀嚼,只要吞下去,咽喉便会像蟒蛇那般自动扩张,将食物送进胃袋里。

那可怕的生理构造能轻易吞下孩童的手、胳膊,甚至是整颗头颅。

但他没有那么做的机会。

教皇对他唯一的爱徒向来保护严密,只要伊莱尔显露出一丝觊觎那只手的预兆,教皇便会及时帮助他撤离。

就这样,夏因安全地投喂了面包、肉类和蔬果。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让其他人代为投喂,但伊莱尔只吃他咬过的东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是“可食用”一般。

这让夏因感到古怪,也有过紧张,到了后来,便只剩下单纯的快乐。

像饲养一头小兽般快乐。

尤其是,这头小兽还只信任、只依赖他一个人。

没过多久,教皇便提醒他,探视的时间结束了。

夏因有些依依不舍。

他抬起手,像是要抚摸伊莱尔似的,将手掌贴在了玻璃墙的外侧。

他并没有期盼能得到什么反馈,然而,从刚才开始便如兽类般四肢伏地的伊莱尔,忽然学着他的样子,同样抬起了手。

在锁链哗啦啦的响声中,少年将手掌贴在玻璃墙的内侧,隔着一层冰冷透明的晶体,严丝合缝地,与孩童的手掌相互重叠。

张开嘴,生涩地使用人类的语言。

“不…要…走。”

就像人类离别时会做的、会说的那样。

夏因心头一颤。

他忽然为自己“饲养小兽”的想法而感到罪恶。

伊莱尔不是野兽,而是人。

而人类在离别之后,会感到孤独。

夏因鼻尖微微泛红。

他吸了一下鼻子,露出笑容:“伊莱尔,你会认字吗?”

伊莱尔贴着他的手,蓝眼睛懵懂无知地望着他。

“‘字’,就是上次你帮我取到的羊皮卷里,那些黑色的扭来扭去的小蚯蚓。”夏因解释,“你知道那些小蚯蚓的意思吗?”

伊莱尔缓缓摇头。

“那这样好了,以后我会带书过来,每天都教你读一些字。”夏因笑着说,“等你学会了认字,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不会觉得孤单,因为有书陪着你——就像它们陪着我一样。”

于是,餐后的教学成为了他们每天的必修课。

多数时候夏因会将书面贴在玻璃上,有时候则向着玻璃上哈一口气,在白雾上写写画画,伊莱尔则在玻璃对面,描摹他手指走过的痕迹。

夏因本以为这会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但伊莱尔的记忆力超乎他的想象。

“好厉害……我学了那么久拼写,你只是读一遍就记住了。”他嘟起嘴,“我好嫉妒你,伊莱尔。如果你是母亲的孩子,她一定更喜欢你。”

伊莱尔拼读出那个单词,慢慢回忆着什么:“母亲…殿下……”

“没错,伊芙琳公主殿下——你的母亲是位很美丽的人。”夏因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能和她一样漂亮的,大概就只有我的母亲了。”

“……这个时节,她应该在伺弄花圃里的紫罗兰吧?”他想着想着,有些失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自六岁起,夏因便被送到了光明教皇身边,终日与冷寂的教堂和祈祷、圣歌声为伴。

他问过很多次,为什么其他孩子都能和父母兄弟在一起,他却要在圣所里,独自一人?

母亲说,那是因为父亲对他寄予了深厚的希望。

老师也给了他相似的答案——他期盼着夏因长大后,能继承他的教皇衣钵。

那时候的夏因对此深信不疑,日夜不息地努力着,想要不负他们的期待,成为父亲、母亲和老师的骄傲。

但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和伊莱尔一样孤独。

伊莱尔被关在玻璃房里,他则被关在名为光明圣所的巨大牢笼里。

不过,他的孪生哥哥永远不会让他孤独太久。

每隔两三个月,洛丹·伊格尼斯都会找借口来王都探望他,陪他在圣所里待上一阵,直到父亲忍无可忍,抓他回家。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小袋自己烹饪的姜饼、一颗安德烈新换的狼牙,以及一盆盛放的紫罗兰。

“这是母亲亲手栽种的,每年冬天,她都会种好多好多的紫罗兰。”

夏因有些吃力地抱着花盆,将花朵的全貌展现在伊莱尔眼前。

“看,是不是很可爱?”

和名字给人的感觉不同,紫罗兰其实是一种可爱远大于优雅的植物。

有着肉乎乎的杆,长着圆嘟嘟的花。

然而这看似浑圆娇憨的花,只有在冬季才会绽放,独自守望着寒冰、冬雪和下一年的春归。

花朵挤挤挨挨地蹭着夏因的脸蛋。

伊莱尔看着花,也看着抱花的孩童。

鼻尖轻微地耸动着,似乎在嗅闻某种芬芳。

夏因忽然意识到,伊莱尔或许从来没有闻到过花香。

他低头看花,流露出不舍,最后下定了决心,将花盆抱给身旁的书记官:“烦请帮我转交给伊莱尔。”

夏因很想念母亲,但他觉得,伊莱尔可能比自己更需要它。

事实也证明,伊莱尔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少年围着紫罗兰不住嗅闻,舔舐花瓣与叶片,甚至将整颗脑袋埋进花朵之间,热情地蹭来蹭去,直将花瓣蹭到了发丝间,滑稽又可爱。

夏因的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没有紫罗兰的陪伴不要紧,他想。

“老师说,再过几年,等我进修完所有神学课程之后,就可以偶尔回家探亲了。”

“往后每年都可以修冬假,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和洛丹、安德烈、母亲和父亲住在一起。还有伊莱尔…我的小猫咪,整个冬天都窝在壁炉前睡懒觉……”

“等到来年春天,我会带很多花过来。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送给你……”

咯吱咯吱。

咀嚼声传来。

夏因从美好的想象里回过神,视线聚焦在伊莱尔身上,大脑猝然变得空白。

“……伊莱尔,”他茫然地,无法理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伊莱尔脸面朝下,埋在花盆里。

纤长繁茂的花束隐没进了他的口腔、喉管和胃袋里,因为被教习过要细嚼慢咽,所以牙齿咯吱咯吱地咀嚼着。

紫罗兰咀嚼殆尽以后,他又张开嘴,下颌骨拓张,腮肉撕裂,将铜制花盆包裹进了口腔。

金属被碾压变形。

他仰起头,花盆残骸的形状在脖颈间凸显,慢慢滑进了肠胃。

咕嘟。

吞咽声。

夏因脸色苍白,灵魂像被抽离体外。

混乱间似乎听到,那吞食了铜器的喉咙,发出了含混的水声。

因为分泌出过多的口涎,饥渴地吞咽着,来不及吞咽的,则顺着齿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划过夏因的脑海。

吸引伊莱尔进食的,或许从来不是面包——而是自己留在面包上的齿痕。

伊莱尔渴求着他的一切,唾液、汗水、呼吸,甚至是触摸花盆留下的痕迹。

吃下沾染了他气味的东西,只能起到短暂缓解的作用。

饥饿疯长,贪婪肆意拓张。

仅仅是简单的气味,已经满足不了他无止无尽的食欲了。

栽有紫罗兰的花盆被纳入体内之后,伊莱尔借助双手,将后仰反折的脖颈调整回了正常的角度。

但他不可能变回正常的样子了。

面颊肌肉大面积断裂,下颌骨脱离了原位,仅由几条肌肉牵吊着,摇摇晃晃地挂在锁骨前。

口腔暴露,内部组织血肉模糊。

下半张脸形同怪物,上半张脸却仍是俊美的人类少年。

幽紫色的眼睛里,充溢着此时的伊莱尔本不会拥有的浓烈情绪,痴狂地盯视着夏因的身影。

明明失去了舌头和声带,噩梦般的呓语却钻入夏因的耳膜,化作无数道相互重叠的声线,在脑海里潮声般鸣噪不休。

“你好香啊。”

“好香你好香好香好香……”

“让我再尝一口就一口……不够要吃掉你,想好想吃掉你完整的你全部的你……”

“让我吃掉你吧,吃掉你我们就能在一起就能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祂膝行而来,少年瘦弱的身躯随之抽长,几步便爬过了他们之间横亘的十年岁月,显露出“0-13”成年男性的健美体格。

祂降临在他的面前,用那极具割裂感的脸,俯视他,笼罩他。

血液混杂着口涎,蛛丝般淌落,滴在夏因的脸颊上,流下黏腻的红痕。

腥香浓稠,如细密的网,束缚了他的四肢,越挣扎便越深陷,所有逃离的尝试都注定徒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口器从头顶笼罩下来,温柔地,一点点地将他纳入冰冷黏腻的体腔里。

“——”

“——!”

夏因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回忆着他和伊莱尔的过往,他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或许因为《蕃神》的内容太过诡谲疯狂,也或许因为“0-13”诵读声的污染,回忆的后半程俨然被篡改成了一段噩梦。

伊莱尔的确吞掉了那株紫罗兰,但他……或是他体内的恶灵,没能如愿跨越那道玻璃隔层。

在“0-13”做出奇怪举动、并对夏因展露出食欲的一瞬间,守卫便将它制服在地。同时,年幼的夏因也被教皇抱离了圣所底层。

后来发生了什么?

夏因回想着,无意识地摩挲着伊莱尔戴在他手上的指环。

忽然间,耳垂一痛。

“0-13”含着他的耳朵,齿尖轻轻厮.磨,对那纤薄柔韧的感觉爱不释口。

“你分心了。”祂惩罚似地加重了碾磨的力度,“在想谁?”

“我在想,”夏因沉默片刻,垂下眼睫,“……伊莱尔。”

祂听到他吐露的“爱语”,注意到他指间拨弄着祂的贴身之物,却忽略了他视线飘离,透过那指环,在看其他人。

“他在想祂”——这个念头让祂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口腔因兴奋而分泌出大量唾液,濡湿了夏因的耳廓,祂在那软肉上饥渴地磨吮着牙齿,像要从耳朵开始撕咬,将他整个人拆吃入腹。

这让夏因想起了噩梦里的伊莱尔。

不管那时候还是这时候,祂们永远会因他的气味而痴迷。

……在这方面,“0-13”和伊莱尔几乎一样。

夏因没有任由神思飘离得太远。

他很快将神思收束回来,发觉“0-13”仍然在舔舐他的耳垂,而不是像他所预期的那样,趁此机会刺破他的皮肤,吮走几滴血液作为加餐。

这耳鬓厮磨的行为,不是为了食用,而只是戏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夏因心中生出些许异样,忽然无法再忍受祂的吮咬。

他直接站起身,冷眼俯视着“0-13”,以及那条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湿滑柔韧的长舌。

“舌头是用来进食的。”他警告,“如果你再将它用在错误的地方,我不介意替你割掉它。”

“0-13”不答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的耳朵,舌尖徐徐勾卷着,眼尾弯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不必祂说,夏因也清楚,自己被舔舐过的耳廓又湿又热,一定泛了红,而且还沾着恼人的水色。

这可恶的……

他极力忽略耳廓残留着的不适感,脸上不露丝毫情绪。

“如果我是你,现在不会笑得出来。”

听到这话,祂微微偏头,表示疑惑。

“今晚不会再有灵柩先生的血食了。”

夏因握住胸前的怀表,顺时针转动三格,开始了记录。

“——你需要禁食一天。”

“0-13”缓缓收敛了笑容。

房间内忽然变得安静。

原本要献祭给“许愿灵柩”的今日份晚餐,早已被研究员送了过来。

那是一只小沙鼠,被关在房间角落的铁笼里,在一点安眠药粉的作用下,无声地睡着,无知无觉地等待着它的死期。

却在这时,小沙鼠突然弹射起来,头颅狠狠撞击在笼壁上。

刺耳的噪音划破了寂静。

“为什么,夏因?”

“0-13”嗓音轻柔,“因为我不肯回答你的问题?”

“我需要弄清楚你是什么,”夏因回答祂,“你的来源与构成,你究竟是如何诞生的。”

“不。”

“0-13”翘了翘嘴角,眼神却冷了下来

“你不是为了了解我。”

“你只是为了成为我的‘行刑人’。”

祂的上身在触肢的支撑下缓缓上升,直到高过夏因,让祂足以用手捧起夏因的脸,使他不得不仰视祂。

“但夏因,你该知道……我不可能像‘0-4’那样愚蠢。”

“它囚禁了自己,为了那个人类放弃了一切,却没有从他手里得到应有的回报。那个人类还在外面,吝惜他的自由,舍不得进入沙漏里陪伴它……它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他了。”

祂露出了微笑,眼里流溢出讥嘲和怜悯的光。

“多么可悲啊。它一定在后悔,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后悔……它本可以占有那个人类的全部的。”

如石膏雕塑般的手指,摩挲着人类温热的脸颊。

指甲闪烁着寒芒,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割开那过于柔软的肌肤。

“你应该有所察觉,夏因……你身为‘标记者’的权能,未必能困住现在的我。”

“而我,不可能愚蠢到为了你的命令而放弃一切。”

祂将唇瓣贴在夏因耳畔,嗓音低柔,如恶魔的爱语。

“我不可能为了你…重蹈‘0-4’的覆辙。”

冰冷的吐息刺激着夏因的耳窝。

似乎是要安抚祂,夏因伸手没入了“0-13”的发丝之间。

然后扯住祂的雪发,猛地将祂从自己耳边拉离。

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发丝,它们如蛇群般缠住了夏因的手指。

夏因并不在意,趁祂分神之际,另一只手在祂胸.膛上用力一推。

“0-13”倒在了灵柩上。

夏因手指被发丝缠拽着,跌落在祂身上。

但他显然有所准备,双臂撑在“0-13”上方,自上而下地俯视祂的双眼。

“你和‘0-4’不同,我不需要将你封印在‘沙漏’里。”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不容置喙。

“我只需要你保持听话。”

“而你要向我,向外界证明这一点。”

“证明你的乖顺与驯服,我们就能一起离开流沙之塔。这不仅是为了‘行刑人’,也是为了你的自由。”

夏因感觉到,那些缠绕着他手指的发丝,正在他指缝间如线虫般冰冷地蠕动。

他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忽然变得温和,充满蛊惑的那种温和。

“你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吧?”

“无论是在成为‘0-13’之后……还是在那之前。”

说到这里,夏因眼里的光微微晃动着。

他还记得那个儿时的约定——他和伊莱尔约好,等少年治好病,就一起周游全世界,就像小说里的冒险者那样,去看大海、沙漠、火山、冰川……

但他没能等来与伊莱尔的重逢。

伊莱尔被关在地底圣所的玻璃房里。

被关在在“0-13”的灵柩里。

是的,伊莱尔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夏因的指缝间,发丝的蠕动静止了。

“0-13”深深望进他眼里,捕捉着那些在烛光映照之下,波动着的破碎光斑。

祂安静了很久,没有变得更加危险,也不再表现出虚伪刻意的温柔。

祂用目光,探寻着夏因眼底深藏的情绪。

半晌,祂才轻声开口。

“如果灵柩先生填不饱肚子,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那会让我疼痛。”

“即便如此,你还要那么做吗?”

夏因眼里的光晕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当然想象过这具“躯壳”可能遭受的疼痛。

他不确定,伊莱尔会不会也能感到疼。

夏因垂下睫羽,隐藏了眼底的不忍。

“我的决定没有变。今晚你不能伤害任何活着的生命——这个试炼,我们必须完成。”

他抬眼注视“0-13”,眉目间柔软的弧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献祭者般的决绝。

“但如果太疼——如果恨我,想要报复我——我准许你,把我变得和你一样。”

“切割我的骨肉,摄取我的鲜血。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这也是命令?”祂问。

“是的。”夏因坚定。

有血肉的“特殊”,他不认为自己会丢掉性命,充其量只是需要多一些,对疼痛的忍耐。

如果伊莱尔要承受这些痛楚,那么他愿意与他共同分担。

他对视着“0-13”那双不辨喜怒的眼睛。

“……那就如你所愿。”

祂勾起唇角,紫眸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暗色。

……

……

咔哒、咔哒。

秒针轮转,分针缓慢跳进。

离午夜还差十分钟的时候,牢笼里的小沙鼠苏醒了。

它或许意识到了即将降临的死神,开始一圈圈在笼子里飞窜,想要逃离它的命运。

口鼻在笼壁撞得鲜血淋漓,但它仍然没有停止求生,鼻吻试图挤开铁笼的缝隙,两颗眼珠在被挤压得暴凸。

丝微血腥味弥漫开来。

夏因霍然站起身,撕裂了压抑凝滞的空气。

他提起笼子,开门,将小沙鼠递给了门外值班的研究员。

“先生?”研究员疑惑又紧张,“马上就要到‘用餐’的时间了,是它不够鲜活吗?我这就去换……”

“不,”夏因说,“放它走吧。”

“……放它回到它的故乡。”

“月光下,沙野里,回到它的族群身边。”

研究员为难:“可是……”

“不用担心,”夏因平静,“宋尹会明白的。”

研究员点点头,带着小沙鼠飞跑着去找宋尹求证。

夏因返回房间,用力关上了门。

他有些疲惫地背靠在门上,握紧了胸.前的怀表。

那些无处不在的触手飘过来,磨蹭了一下他的耳垂。

“0-13”趴在灵柩边缘,玩味地用视线描摹他的表情。

“那个词汇叫做,”祂试图形容人类此刻的情感体验,“唔…‘共情’?”

“但我同样嗅到了你的恐惧。”

“你在害怕,害怕我会切割你的骨肉、摄取你的鲜血……”

与残忍的语言相反,触手们亲昵地卷着夏因,将他勾到了“0-13”的面前。

祂勾着唇角,观察他。

“但你又为什么不肯留着那只小东西呢?”

“留着它,让它陪你一起受难;又或是幸运一些,我不舍得报复你,将它当做你的替罪羊。”

“我不明白,夏因。”

“早一些、晚一些,那只小东西终归会死的。就像傍晚你餐盘里的兔子。让它留在这里,物尽其用,不是更好吗?”

“你当然不会理解。”夏因不愿多言。

“那你可以教给我。”“0-13”摆出好学的姿态。

夏因扭头,避开触手的骚弄,从三角小窗里,遥望夜空。

放走那只小沙鼠之后,仿佛他自己的一部分也附着在小沙鼠身上,自由地奔跑在月光下、野地里,在族群之间。

人类复杂的共情能力,他不认为“0-13”能够理解。

他的沉默,让“0-13”感到不悦。

但这不悦,很快就被另一种亢奋的期待感淹没。

“夏因,你听。”

祂附在他耳边。

“咔哒、咔哒……”

“时间就要到了。”

夏因垂着眼,面容平静,一如既往。

只有后颈激起了细微的战栗,如实传达给了“0-13”。

他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只是在心底倒数着时间。

三十秒…十秒…五秒……

——“呲咔。”

骨肉被切分的声音。

据说人体在受到重创时,会切断对疼痛的感知。于是在那一瞬间到来时,夏因只感觉到了麻木。

他睫毛轻轻一颤。

然后,皱眉。

他突然意识到,那一声“呲咔”,并不是自身骨肉被切割发出的动静。

而是“0-13”用嘴故意模仿出来的声响。

紧接着,夏因便看到,面前的“0-13”乐不可支似地大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身形都在扭曲颤抖。

“……”

他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但很快就变成了愤怒。

——“0-13”竟然在故意吓唬他!

还嘲笑他!

夏因寒着脸,一拳揍向祂。

但他没有料到——

在拳头触碰到“0-13”的一瞬间,那张漂亮的、快活的脸,倏然间如同坍塌的积木般绽碎裂成无数小块,崩散开来。

夏因下意识想要扶起那张脸。

但越是触碰,“0-13”的崩散进程就越快。祂的每一寸骨肉都在均匀的切割中走向散架,肉排撒了满地,小截小截的手指滚得到处都是。

夏因试图捞起它们,却只握住了一颗富有弹性的组织。

他慢慢摊开掌心。

眼球在掌心里一跳,紫色的虹膜转向他。

夏因的手僵在原地。

“……在害怕吗?”“0-13”的声音从地板上铺开的肉排里传来,“真以为我会报复你吗?”

“你是我的珍宝啊……我又怎么舍得伤害你呢?”

祂还在笑,但由于气管的裂隙,笑声变得支离破碎,像一只破损的八音盒般勉强转动着齿轮,发出扭曲诡异、但依稀能分辨出曲调的声音。

“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感到开心。”

“你不忍心让我疼痛。夏因,我嗅到了你的‘心疼’……你没能瞒过我。”

“你怕疼,害怕被切割,但你愿意陪我一起。”

“这也是‘共情’吗?”

“不…这共同分享痛楚的感情…一定比‘共情’更深、更沉。”

“一定是喜欢我、很喜欢我才能做到。”

掌心里的眼球轻快地转动了一下,深深注视着他。

“我好开心啊,夏因。”

“别怕我……”祂说。

“我永远、永远不会让你疼的。”

一丝隐痛钻进夏因的脑海,那扭曲、错乱、不似人声的说话声,将他带回了十年前的地底圣所,带到了年少时的伊莱尔面前。

在年少的伊莱尔吃掉他的紫罗兰之后,在他害怕地逃离那场噩梦,过了几天又不忍心回去看望伊莱尔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伊莱尔挂着被花盆撑坏、还没有治愈好的下颌骨,喉咙撕裂,天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向来空无一物的天蓝色眼珠里,涌动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我没有想伤害你。”

“……对不起。”

伊莱尔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出喂食孔洞,手心里攥着一支花。

——一朵由源晶凝结而成的紫罗兰。

“我的,一半,送给你。”

“不要害怕我,夏因……”

掌心里的紫色眼球凝望着他,涌动着浓郁的爱怜。

“我永远、永远不会让你疼的。”

“就算是伤害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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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晋.江.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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