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默高级研究院的主色调是白色的，一望无际的白，设计者的初衷或许是希望这里看起来干净、整洁，纤尘不染，但过度的洁白在打上光之后，却催生出许多灰色的阴影，常年亮着的冷白灯光无法减轻这些阴影，它们是白色如影随形的另一半。

费文站在高高的检测台上，俯视下方的治疗观察室。

说是治疗观察室，其实更像是监狱，每个房间里外两层，内层是透明的钢化玻璃，外层是金属框架，作用类似于扩大版的异能抑制环，身处房间内时，实验体的异能都被限制在可控的范围。

为了保证实验体的每个举动都被记录，同时为了混乱实验体对时间的概念，治疗观察室里更是常年亮灯。

无法反抗，不能挣扎，没有**，成为玻璃房子里的观赏动物。

作为观赏动物，游羽得到的待遇极好，他呆在A区，这个片区只有他一个人，不像其他片区，会有16个治疗室整齐排列，方便分组观察和对比，大概也可能是因为没人能跟游羽成为对照组。

游羽一直安静睡在那里没动，他紫色的头发散开，像是草原上盛开的一片桔梗，飘摇又浓郁，浓艳的颜色衬得他肤色很白，甚至白得有点过度，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几乎跟床单被褥融为一体，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其中。

但费文知道，游羽不会消失，也跑不掉，他甚至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确信感，一种胜券在握的喜悦。

这个自幼的订婚对象，一度从他身边离开，跟他疏远，但在费佐死后，游羽还是回到了他身边。绝对的权力和力量果然代表了一切，他从母亲身上学到了这个道理，等他越级到Ⅴ级，再接手集团，游羽只能是他的。

他会把游羽永远关在实验室里，不让游羽接触其他Alpha，他再不会给游羽任何机会，让这个Omega跟别的Alpha产生新的感情。游羽只能是他的，他的Omega就应该呆在透明的观察箱里，成为他可爱又美丽的情人。

治疗观察室的门被打开了，费杉带着两个人走了进去。刚才安静躺着的Omega此刻缓慢坐了起来，他甚至甩开了身边企图扶他的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缓慢坐正。

费文这才发现，游羽刚才一直醒着。

此刻游羽背对着费文，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长发被他顺到一侧的肩头，露出了雪白的后颈，腺体位置上留下了一个深刻而清晰的咬痕，可以想象得出当初标记时有多么的激烈。

费文目光一滞，他莫名产生了一种被挑衅的错觉，那个死去的费佐在挑衅他。

治疗观察室里。

“你要见我？”费杉漫不经心地问。

“谢谢费董救我。”这是游羽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让费杉有些意外，她以为游羽一心求死。

她后来听陈秘书补充说明了：游羽刚醒时，反抗得极其剧烈，护工和研究员都压不住他。陈秘书是Beta，进去之后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游羽绑在床上。

这其中大约也有一点费佐的原因，陈秘书曾经在费佐身边呆过，游羽可能偶然见过，所以乍一眼看见陈秘书时，游羽一下愣住了，正是这个间隙，让陈秘书有了可乘之机，但也依然被抓伤了。

费杉本来已经有了其他的打算，比如，游羽实在不配合，就让他一直睡着好了。但如果游羽愿意清醒地配合，她自然是更愿意要一个清醒的人。她好不容易把人带回来，实在不想又来一具“尸体”。

对于带回游羽这件事，她其实早有打算。她知道费佐的身份有问题，也知道两人似乎正在计划一些事情，她有意放任，让两人培养感情，为的就是给游羽的越级铺路。

但游羽会跟联盟合作，登上联盟的飞行器，她确实没想到，也更没想到联盟还愿意接收费佐这样的小人物回去，她猜测联盟大约是知道了游羽异能的详情，又想跟集团争夺了。

所以，在飞行器越飞越远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失败了，没法留下游羽了，她甚至已经直接下令击毁飞行器，打算让一切从头再来了，却没想到云层中坠落了一只小鸟。

真是一只可怜的小鸟。

身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高空骤降和缺氧让他的身体受损严重，费杉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游羽在做什么，他居然为了费佐去死。

这简直太可笑了。

跟那些喜欢在八卦里给她立深情人设的人一样可笑。

但此刻看来，寻死总是一时冲动，再浓烈的感情总会消退，这才过了多久，游羽已经在感谢她了。看起来，游羽跟她有一些相似。

费杉乐于接受这份感谢，她双手抱着，指尖敲击着自己的手臂，“不用谢，你感觉怎么样？你的异能抑制环是怎么回事？”

游羽低垂着头，发丝遮掩着额间的纱布，睫毛挡住了眼眸的活动，眼角的泪痣也变得迷离不清，看起来脆弱又萎靡，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手下意识攥紧了床单，缓了片刻后说：“我越级了，越级后异能失控了，出现了解体的趋势，所以……给我带上了这个抑制环。”

“越级了。”费衫微微一笑，表情意味深长，“你应该就是那个特殊异能者吧，我不可能看错你。”

游羽缓慢抬头，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而没有血色，他脸上带着状似天真的疑问，“您很早就发现了吗？”

这种疑惑让费杉莞尔一笑，她此刻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母亲，在子女背后所做的一切此刻终于有机会揭露，她神志有些期待游羽的表情，“你选的婚纱很漂亮，我还以为你会穿我给你选的裙子，不过它们都是黑色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谋而合，不是吗？”

游羽没有如费杉期望那样展现出惊愕，但他表情中出现的短暂空白依然取悦了费杉。费杉垂眸欣赏他近乎麻木的反应。

游羽面部的肌肉像是被冻僵了，做不出任何反应。婚纱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远得让他差点忘记，在跟商佐结婚那天，酒店的床上为他准备的不是西装而是礼裙，他当时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有些事情发生的当下，你无法知道这件事的细节对你的未来会产生什么影响。那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你没有在意，也就成了一个无法返航的坐标——如果他当时能再警惕一点就好了。

现在看来，一切早在那条裙子出现的时候就初见端倪，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费杉就知道他的异能有问题了，可他是什么时候暴露的？游羽想不明白。

“撤离那天的偷袭……是你安排的吗？”游羽很慢地问出自己的猜想，“你早就知道了？”

费杉没有回答游羽的问题，她只是说：“你身边糟糕的人太多了，父母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你想逃离，就必须越级，但又缺乏越级的手段，所以我帮你想了一个办法。你看，现在你越级了。”

游羽低下头，回想过去的每一个瞬间，回想每个可能有费杉插手的事件。

费杉盯着游羽低垂的头，继续说：“出现一个会尊重你的正常人，你喜欢上对方很正常。但这种喜欢没有什么特殊性，任何一个正常人走到费佐的位置你都会对他产生感情，你应该重新思考一下你的喜欢代表什么。”

游羽攥着床单的手收得更紧，手背暴出血管和肌腱的轮廓。

费杉有几分讥诮地看着游羽的反应，眼神堪称冷酷，“刚刚你感谢我救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在为自己一时的愚蠢和冲动感到后悔吗？你真的想为他死吗？还是其实你很想活下去？我觉得你应该更想活下去，对吗？毕竟，你反抗你父亲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自由吗？那为什么要为了一点感情就放弃生命？死亡是最无法逃离的囚笼。”

费杉伸出手，将游羽低垂的头勾起，她俯视红了眼眶的Omega，“人类的任何感情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跨过这段洪水激流，你就会越级，迎来新的生活，甚至你还会变得更加坚定，无所畏惧，没有人能阻拦你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游羽皱眉的动作都透着几分迟钝，他左思右想，难以置信地发问，“只是为了让我越级吗？甚至可以牺牲……你的儿子?”

“你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让感情和Alpha成为你的枷锁呢？”费杉睥睨着游羽，她似乎对费佐的牺牲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我们很像，都失去了爱人，因此越级，但都会站起来，不是吗？”

游羽偏开了头，避免和费杉对视，“费董想要我的异能？”他虽然这样问，眼神和表情却心不在焉，似乎只是顺着费杉的话往下问，“你想做什么？”

“你配合我做一些实验，我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好吗？说实话，你的身份会让你很难融入联盟，集团才是更适合你的沃土，你不如试着在这里扎根，像我一样。”费杉笑得温柔，眼里却没有感情，“自由不是没有地基的大楼，有权力才能拥有自由，”

费杉拍了拍游羽的肩膀，“当然，一切不会那么快，首先你得配合。”

听费杉说完，游羽依然呆坐着，脸色惨白，没有血色，连口唇都显出淡色，仿佛接连而来的冲击和打压让他进一步崩溃，他一时难以接受。

费杉对他的态度不甚在意，她目光往下，落在游羽脖颈上的异能抑制环上，她伸出手，想要检查抑制环的密钥接口。

游羽敏捷地往后撤了一段，他撤得太急，后背撞上了玻璃墙，发出“嘭”的一声，但也成功地避开费杉的手，警惕地看着费杉。

这是游羽今天第一次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反应，费杉没有生气，她收回手，“没关系，我不打开，好不容易到Ⅴ级，你要是解体了我得不偿失，不过……让我来研究研究向你说的解体好吗？”

游羽眼里的警惕慢慢褪去，但他依然保持着远离费杉的姿势。费杉也打量着游羽，她对游羽的话怀有一丝疑虑，因为她也不知道特殊异能的最终形态是怎么样的，但同样，她也不找到游羽非要带着抑制环的理由。

就像她常年带着抑制环，那是她别无选择。

按照她的推测，这种异能应该跟彗星有莫大的关系，对治疗显性感染也有用。游羽的话不一定是假的，很可能确实越级带来了一些副作用。真实的情况游羽现在肯定不会告诉她，但费杉无所谓，抑制环甚至更方便她控制游羽。

两人安静对视半晌，费杉莞尔一笑，抬手招来身后的研究员，“给他抽血。”说完她又看向游羽，“你的修复异能肯定还不能用，我们今天先抽800ml好吗？”她说的虽然是问句，但却没有征询同意的意思，检测员上去就直接拿出了800ml的采血袋。

游羽面无表情，直到采血袋快装满，他才有些突兀地开口问：“之前的样本用完了吗？”

费杉淡笑了一下，“没有用完，但是不太新鲜了，效果低劣，毕竟死了之后异能效果就没了，只在血液里残留那么一丁点，再怎么保存尸体，也控制不了异能消失的进程，更何况现在你来了，她更加没什么用处了。”

这话让游羽感觉到一种不适，像是看见池临世笑着勒死那条狗时的那种感觉，他咂摸着费杉这句话，反复几遍之后，有些不太确定地问：“是您曾经的爱人？”

那个死后被费杉保存下来，一直留在她身边的人鱼米娜。集团里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八卦，说费杉是因为太爱了才这么做。

费杉笑得痛快，唇角一扬，“你终于猜到了，你该不会以为我留她这么久是因为爱她吧？换过来想想，如果那天死的是你，费佐会怎么做？联盟会怎么做？你应该庆幸你是被我救下来了。”

800ml的血抽完了，研究员收起针头和器械，游羽扫过那一袋鲜红的血，抿了下唇，神情迷茫缥缈得看不出情绪，空洞得宛如白纸，“是该感谢您救了我。”他木然说。

不然，他怎么能发现这里存在那么多商佐的毒性标记，多得让他数不清，每一个都是商佐的一部分，把它们找回来，商佐会回来吗？

游羽低着头想，瞳孔的绚丽色彩一时间被阴影吞没，他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晦暗又冰冷。

*

蝰蛇医学研究中心。

“统领，商少将的身体确实缓慢生长了一部分。”

时隔一个月，夏陵再次被找回来，重新对商佐的身体状态进行检查，“也确实没有腐烂的迹象，不过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雪俞示意夏陵继续。

“您有给他做过详细的毒腺检查吗？”夏陵不客气地展露商佐的两侧犬齿，“我对比了他最近两次的核磁结果，其他地方有生长，但两侧毒腺依然空着大半。”

“我以前做尸检的时候遇到过一种情况，毒性异能者在死前使用了异能的话，就会导致毒腺空置。从异能效果上来看，商少将会不会还有部分毒性标记留在了集团？”

“有这种可能，但现在没法追溯。”雪俞有些遗憾，“就算有那些标记应该跟着他的死亡一起沉睡了，除了他谁也用不了。”

夏陵不再说话，他对商佐的检查已经结束了，他摁下休眠仓的启动键，休眠仓缓缓合上，商佐再次沉入了营养液中。

雪俞动身离开医学研究中心，路上他的极片震了一下，一般没人敢给他打骚扰电话，所以他想也没想就摁了下耳后的极片，通讯接通，等着那头说话。

通讯那头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声音：“雪俞，商佐最近还好吗？他通讯怎么打不通？你枂哥说他最近心神不宁，商佐该不会出事了吧？”

雪俞停在原地，卡壳了一会儿，委婉说道：“暂时算是没死。”

通讯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换了一道清冷的声线，“真出事了，雪俞？你怎么不说一声。”

雪俞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枂哥，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想再试试。”

“哦。”商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别怕，我先来看看。”

雪俞：……

雪俞：家人们更怕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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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晨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