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市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洋洋洒洒的大雪将整个城市的道路淹没，银白色的世界干净又整洁，所有的污垢掩盖在大雪之下，悄无声息。每年这个时候，猫头鹰市都会有两天除雪假，大部分人也就是呆在家里，看着飞鸟监巡机撒盐，然后等雪自己化。

克罗默高级研究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因为放假少了大半，游羽就是这样得知了外界下雪的信息。

其实他差不多也知道时间，因为每周都会有人来抽血，到现在已经抽了快十次了，不知道抽走那么多血，费杉研究出什么东西来没有。

“早上好，游先生。”研究员推着操作车进了治疗观察室。

游羽自觉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他的手臂此刻光滑干净，属于池临世的印记消失在两月前，他自由了，但又陷入了新的牢笼，这是这一次他对这个更加狭窄的牢笼适应得比以往都好。

费杉安排了三位研究员轮班给他抽血，大约是因为他看起来温顺安静，所以这几个研究员对他都很有好感，经常会给他带一些外面的东西。

今天来的是波莉，她每次来会给游羽带一颗糖，以防他抽血期间低血糖。

波莉是Omega，但身上有着Alpha信息素的气息，左手上带着戒指，看起来结婚了，也完成了标记，很可能还跟自己的Alpha共同养育了一个孩子，因为除开Alpha的信息素之外，游羽还在她身上还闻到了另一种Alpha信息素的味道，很柔和，两种Alpha信息素的味道甚至都不冲突。

波莉看起来很幸福。

这不可避免地让游羽想起了商佐。

他们曾经也这样带着对方的信息素招摇过市，昭示着他们属于彼此，现在他身上也还带着商佐的标记和气息，只是变得很淡。

拥有完全标记的Omega是稳定的，发情期出现的次数会减少，有些Omega甚至直接就没有了，只有在跟自己的Alpha结合的时候才会被诱导发情。但他们分别得太突然，再知道自己的发情期变成什么样之前，游羽先出现了信息素依赖。

烦躁不安、信息素分泌失常、发热、腺体疼痛、失眠。

各种各样的症状接踵而来，他的身体、心理，每一个他能感知到的地方都极度思恋商佐，可他连一张照片都没能留下——费杉卸掉了他的极片，所以他只能一点点咀嚼那些他不敢回忆的回忆。

在他的信息素依赖严重到影响血液之后，费杉让医生给他开了药，大剂量的稳定剂使他的信息素水平稳定，不会影响抽出的血液样本的质量。

但问题一个接一个，到了他原本应该出现发情期的时候，他的发情期没有消失或是减轻，而是变成了一种疼痛，他的腺体像是装满了玻璃渣的气球，扎得他疼痛难忍，夜里无法入睡，白天精神也很差。

医生又来了一次，这一次给他诊断了信息素匮乏症。

那个医生对他的身份不知情，给了他常规的医嘱建议，告诉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远离其他Alpha，然后让完全标记他的Alpha用信息素诱导他发情，再次完成标记，信息素匮乏症就会好。

游羽自己听完都愣了半晌，随后颤抖着笑出声。站在旁边的费文气得脸都绿了。

游羽一边想着这些零散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剥开糖，塞进嘴里。

两秒之后，他猛地起身冲到垃圾桶边，将糖吐了出去，然后一把抓过茶几上的空杯子，接了一杯冰水，猛灌了一口，大量的水涌入口腔，超过了他能接受的剂量，他被水卡住呛了一口，“哇”一声把所有水都吐了出去，紧接着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近乎破音，而他憋得满脸通红。

咳到最烈的时候，对会厌产生的刺激太凶，房间里只剩下干呕的哽噎声，几次之后，游羽终于没控制住，把早餐全吐了出来。

波莉已经被吓得不会说话了。

这是她第三次来抽血。

之前每一次眼前这个Omega都表现得沉默又安静，除了身体一次比一次消瘦这点看起来像人，其他地方都淡漠得像是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只会微笑和道谢，此刻“机器人”过激的反应虽然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人了，却莫名让波莉感觉到一丝害怕。

游羽重新漱了口，将自己身上的水擦干净，然后他回到了刚才坐着的沙发上，更往常一样，他抱着腿安静蜷缩在那里，面色透出那种不见日光的白，嘴唇因为刚刚的事情变得有些发红，他浑身透出一种虚弱的支离破碎。

缓了几秒之后，他开口说：“下午再来抽吧，先让人来打扫，记得把垃圾带走。”

停了片刻，他又说：“不要橘子味的糖。”

波莉这才回过神，“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推着操作车出去了，这次她记下了，这个Omega不喜欢橘子味的糖果。

睡过午觉，呕吐带来的烧灼感好了很多，房间的桌上放着一碗清粥，游羽吃了两口就停下了。不多时，几个保镖到了房间，他们传达了费杉的指令。

游羽可以在房间附近走一走，但不能离开治疗观察区。这大概是游羽住进治疗观测室后的第四次出门。半个月一次，每次的活动范围都在治疗观察区，费杉好像有意向他展露集团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以此作为合作的诚意。

今天，保镖带着游羽去了C区，是异能样本测试区，关着许多特殊的异能者。游羽站在高高的观察台上，下面的实验体不太看得见他。他目光扫过C区的十六个治疗观察室，视线捕捉到了两个意外的身影。

明青和一条羽蛇，羽蛇他也见过，是商佐的下属，名叫克兰。计划当天，他负责伪装成商佐，代替商佐去集团晶簇大厦，转移池临世的注意力，后面跟明青接上头，之后一起去接应商佐。

他们都还活着。

游羽的目光在一人一蛇身上扫过短暂的一瞬就挪开了，但克兰是羽蛇，他尤其敏锐，在游羽挪开目光时，他一下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短得让人无法注意。

游羽转过身，看了眼身边的保镖，“我有点累了，可以回去吗？”他歪着头问，衣领跟脖颈之间的阴影里，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晃而过。

随行的保镖以为自己眼花了，眨了下一眼，定睛看时，只看见游羽一片雪白的脖颈，上面留在一个属于Alpha的标记印记，他的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身边另外的保镖扯了他一把，替他回答：“好的，游先生。”

下午，波莉再来的时候，她带了草莓味的糖，这次抽血的过程很顺利，游羽一言不发地配合。

过程中，波莉重新打量眼前的Omega，大概是因为多次抽血的原因，这段时间他瘦了很多，形销骨立的样子看起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但这样反倒多了几分病态易碎的美感，像是充满裂痕的精致瓷器，更加引人注目，让人哀叹扼腕，欲罢不能。

小费总经常会跑过来看这个Omega，但每次都隔得老远，在检测台上看。波莉听说过一点两人之间的八卦，很好奇，但又不敢多问。

抽完血，游羽收回手，波莉整理好东西，转身离开。跟往常一样，波莉把样本送去了样本处理室。

游羽躺在空荡荡的透明屋子里，像是任人打量的动物，他的目光透过屋顶的玻璃，越过的漫长的空间，视线对上了站在遥远检测台上的费文。

费文站在那里很久，此刻乍然对上游羽直白冰冷的目光愣了一下，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偷窥被抓包的心虚感，他不自在地挪开眼，几分钟后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回去，却发现游羽还在看他。

游羽打量他的目光带着奇怪的冰冷和好奇，像是在观赏动物园的动物一般，好像呆在笼子里的不是游羽，而是费文，费文如鲠在喉，皱着眉，脸色难看地走了。

确认费文走了，游羽缓慢闭上眼，他右手指尖动作细微地捻动着，指缝的阴影间好似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在游荡。

波莉再一次来给游羽抽血的时候，已经是三周后。

房间的桌上放着没吃完的早餐，游羽抱着腿把自己半埋在被窝里，层层叠叠的被子显得他更加消瘦，听见波莉推着操作车进来的声音，游羽抬起了头。

波莉这才发现，游羽的脸色白得吓人，比上次更瘦了，她想到自己马上要进行的事情，有些于心不忍，劝道：“你要不先把早餐吃了吧？我怕你受不了。”

游羽看着波莉笑了一下，那抹笑意跟他的人一般，宛如一阵微风般羸弱，“谢谢，没关系，你抽吧。”游羽慢慢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波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离开时，波莉看见费杉带着一行人走进了游羽的房间。

这是游羽时隔三个月之后第二次见到费杉。

费杉进门，乍一看游羽吓了一跳，“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游羽莞尔，眸光冷淡，语气平稳，“您每隔七天就抽我一次血，每次1500ml。”

“我以为你的【修复】可以……”费杉说着，目光落到游羽的颈环上，又看了一圈围绕治疗观察室的金属栅栏，一脸恍然大悟，“好吧，我下次让他们少抽一点。”

游羽对费杉的承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态度，他只是安静又沉默地坐在那里，等着费杉说明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今天下雪了。”费杉说，“你出去走走吧，你两三个月没出门了吧？”她看起来善解人意。

游羽不知道费衫的用意，抬头看她，问：“我可以回家吗？”

费杉遗憾地笑，“最远只能到研究院的草坪。”

“好。”游羽没有拒绝。

十分钟后，游羽带着手铐和脚铐，出现在克罗默高级研究院的草坪上，或者说是雪地上。猫头鹰市的雪天漫长，此刻已近晚冬，却依然会飘雪，只是比起上个月小了许多。

白色的积雪沉沉缀在树梢和枯草间，地上的水坑斑驳污秽，四下的洁白里夹杂一点枯枝的灰褐色、墙体的黑色，肃穆得像是一场葬礼。

游羽是这场葬礼上唯一的颜色，紫色的长发浓艳得过了头，格格不入，像是拼图里不幸混入的多余一片。

他深深吸了口气，下雪的味道是冰冷的，空灵的，是没有气味的气味，空白一片的，但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适。

大约是最近身体情况确实有点差，哪怕穿得很厚，不过几分钟他就冷得受不了，但他还是绕着研究院的喷泉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一圈脚印，雪地也让他的鞋裤变得湿润，镣铐叮叮当当的声响一直伴随着他，像是冬日里的一首走调的歌。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游羽走到了离大门最近的一个位置时，感觉周围安静得有点过分，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扫过四周，目光猛然顿住，停在一堵墙上。

墙头蹲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人金发碧眼，五官清俊，穿着白色的皮衣和裤子，带着一溜亮晶晶的耳环、项链、戒指，在冰天雪地里酷得有点突兀。

游羽以为自己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幻觉，站在那里好久没动。

直到墙头上的人自己开口，“你怎么瘦这么多？”

这是游羽今天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但这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缄默站着，看着墙头的人影，等着自己的幻觉消失。

又过了几秒，墙头的人说：“走吧，带你离开。”他朝游羽伸出了手。

游羽看着那只手，慢慢红了眼眶。研究院的墙头不高，他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抓住那只手，只需要一跃，他就可以离开这里，翻越集团的藩篱，再一次去联盟。

但他站在原地没动，这次他扭头看向之前站着保镖的几个方位，此刻都空无一人，他重新抬头看向墙头的人，久违地认真笑了下，“裘然，你这么厉害了。”

裘然见他不动，慢慢收回了手，低头看他，“不走吗？来了很多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游羽扫过空茫的大地，看向铁门外苍白的街道，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走。”

“为什么？”裘然的语气已经有些急切了，“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我们都可以想办法，还——”

“没有，裘然，但我不想走了。”游羽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他低着头时裘然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雪下得大了点，刮着风，将一粒粒雪掀到游羽脸上，又被体温融化，形成一个个湿润的点，宛如泪滴。站着不动的着几分钟，游羽感觉自己的体温下降了不少。

裘然的疑惑超过了急切，他犹豫着问：“你……不问问他——”

“别说了。”游羽急促打断了裘然，呼出一口热气。

游羽静若白纸的表情此刻像被撕裂了，他不敢抬头，视线茫然地在地上寻找可以注视的落点，但他面前那片雪太干净了，白色里没有一丝杂质，找不到可以注视的地方，他不由得紧张起来，露出难得的慌乱，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般喘息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这样的情况游羽已经遇见了很多次，情绪没来由地失控，无缘无故地崩溃，身体安静地躺着，却好像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爆炸，他很快开始调整自己，猛地深吸一口气，攥紧手，身体却依然微微发抖，像是太冷了一样。

“就这样吧。”游羽压抑着难以遏制的情绪，以一种极其反差的镇定语气对裘然说。

裘然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雪地里横扫过一阵风，卷起雪末飘成纱一样的风，寒意更甚，游羽被风吹得呛咳了一声，被迫喘着吸了一口风，在这缕冷风里他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柑橘气息，他随即像是被那口风卡住了一般，整个人都没了动作。

雪下得更大了，落在游羽脸上，化开变成泪，他终于回过神，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被自己的脚铐绊倒，摔在地上，因为捆着脚铐和手铐的原因，他企图起身的时的动作显出挣扎的狼狈，几次站不起来也动不了之后，他抬手捂住鼻子，视线慌张地扫过四周。

研究院大门的栏杆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黑色的碎发柔软垂顺，一双金色的兽瞳在在雪色中也耀眼得让人无法挪开眼。那人长得很像商佐，只是五官更加精致小巧，气质更加冰冷出尘，像是雪地里诞生的精灵。

太像了，他们太像了。一瞬间游羽在雪地里成了静默的冰雕。

那人用一种平直而没有情绪的目光打量游羽，游羽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秒骤然崩溃，短暂且骇人的沉默之后，他发出一声惨烈又痛苦的嘶吼，剧烈地大口喘息，像是再一次被池临世掐住了脖子，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给自己氧气，他依然捂着自己的鼻子，口唇在喘息中变得青紫。

“不……不……走，”他在急促地喘息里低喃着，一遍遍重复，“走，你们走吧……放过我……”

他在这种崩溃里反到生出新的力量，滚到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研究院内部走，他走进大厅时浑身都快湿透了，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融化的雪水，厅内的保镖没有被裘然控制，看见他冲进来，赶忙冲过去扶住他。

游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晃荡着开始旋转，下一秒，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