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别跑!把鞋子穿上啊——”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孩拿着药碗提着鞋,追在一个赤着脚的孩童后面,那个孩子瘦瘦小小,身上不合适的衣服有些拖地,跟小尾巴一样,他张着双手在前头跑,长长的头发飞舞在身后,鬓边掰着一条小辫子,系着羽毛饰品,像极了一只无忧无虑飞翔的小鸟。
“别跑了小凤凰,先喝药。”扎着小揪的男孩明明也还是个小鬼头,却一脸无奈,拿面前的另一个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喝!拿远点!”小凤凰躲到大树后面蹲着,妄想逃避苦涩的药剂。
男孩气喘吁吁终于追了上来,坐在他面前,把碗小心放在一边,然后抓过小凤凰的脚套上两只鞋子。
“不喝就会一直难受,哥哥替你尝过了,不苦,只是闻起来难接受。”
“……真的?”小凤凰抬起小脑袋,将信将疑。
“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男孩的眉眼很立体,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来,以后绝对是个风雅无双的公子,他此时一本正经,很难让人不信任。
被叫做小凤凰的孩子从大大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捧着那个比脸大的碗,满脸难受:“六哥哥要是骗我,你就是小狗!”
六簙莞尔一笑:“好。”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凤凰一鼓作气,大着喉咙咽下一碗药,还剩最后药渣时,终于眉头一皱,往外“噗”一声吐了出来,直接拉着嗓子大哭起来:“呜哇!骗子——”
六簙把人拉到自己怀里,高兴的:“汪。”
紧接着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冰糖塞在小凤凰嘴巴里,“好了好了,哥哥是小狗,小凤凰不要和小狗一般见识。”
这招屡试不爽。
小凤凰一边想哭,一遍又舍不得嘴里的冰糖,这是六簙在赌坊打工许久才买来的糖,于是只好含着糖不出声,光泪珠子一大颗一大颗往下掉。
六簙看着这幅场景哭笑不得,把人背起来,往住处走。
两人其实没有差很大岁数,但是六簙在梧桐树下捡到小凤凰的时候,就是营养不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据附近的大人说,那孩子是南蛮子和本地人生的,生下来体质不好,两边谁都不想要,活到现在实属不易,那深邃的眼窝和精致的鼻梁在小脸上不可忽视,显得怎么吃都不长肉。
不过把他抱回来的六簙并不这么想,在各种物资都紧缺的边境,还没人腿长点儿孤儿养活了另一个小孤儿。
六簙在赌坊中干活很麻利,眼睛尖,谁出老千都能看得明白,于是老板格外喜欢用这个孩子,但毕竟一个孩子,能给个窝就不错了,钱不会给太多。
而且干这活吃力不讨好,被戳穿的赌客心里都恨死这小子了,于是在六簙外出采买的时候,总有人把他围起来打一顿出气。
事后六簙只是云淡风轻地拍拍衣服,然后回去看看他的小凤凰今天有没有闯祸。
这样的日子,两个人倒也不孤单。
六簙爱在药里让大夫加点安神的药物,这样能让平时疯跑的小凤凰安静歇息会儿。
小凤凰趴在他背上,没一会儿六簙就听见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嘴角翘起一个不难看见的弧度。
那是很恬静的黑暗,他安睡在不算太宽的肩膀上,但却很平稳,平稳到,他差点以为能这样一辈子。
……
赫连空桐无声惊醒,双手紧抓着被褥,眼前的昏暗与梦魇中重合,让他有些心神不安。
双脚离开床榻,却未踩到地面,柔软的触感让赫连吓得缩回去。
“啊,你醒了——别怕,你踩到的是我。”陶小六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起来,点燃一盏油灯,赫连终于有了可以聚焦的视觉中心,下意识向光亮处靠过去。
陶小六伸出手去碰面前的人,出乎意外的,这人现在乖得很,像个木头娃娃。他探了探司空桐的额头,温度没有先前高了,但也没全退,他又摸了摸脖子,发现没出多少汗,不发汗可不行。
赫连空桐状态有些迷迷瞪瞪,但好在只要能看见司空六簙,就没那么心慌了。
见对方望着自己一直不说话,陶小六倒是慌起来了:“不会是魇住了吧?司空公子?”
他的手在赫连面前晃晃,后者眼神还是巍然不动,最后就在陶小六以为对方是梦游的时候,赫连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抱住了自己——
这一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陶小六当场僵住,手中的油灯火苗晃了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吓死我了,我差点和那些人一样以为你不在了……还好你没事,六簙。”赫连空桐紧紧拥着他,就像干涸河床上垂死的鱼终于得到了天降甘霖。
陶小六快溺死在这个拥抱中了,心脏快速跳动,好像要从那么大点胸腔中蹦出来。
尽管他知道这个拥抱是为了那个叫六簙的男子。
“司空公子,这样不妥,你病还没好,先把鞋子穿上。”陶小六一只手推开赫连空桐,把他按在床铺上。
赫连还没多品觉日思夜想之人的怀抱,就已经被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推开。一番无语,但还是不乐意放开他的衣角,紧紧攥着。
他自暴自弃随便提拉上鞋子,说:“现在可以了吗?”
陶小六一愣,点了点头。
“陪我出去透透气吧。”赫连提道。
陶小六在地铺上扫了一圈,抓起自己的外袍给赫连披上,“走吧。”
披着两件外袍的赫连终于觉得有一点闷热,他已经很久没穿那么多层衣物了,毕竟还要靠低温压制寒毒。
今夜例外吧。
陶小六小心推开木门,不想让声音吵到陶家父女二人,赫连牵着他的衣摆跟在后面。
屋外月朗星稀,有浮云几朵,比屋子里要亮堂得多,六簙应该是怕晚上门窗进风冷着自己,所以关的严严实实。
借着天上撒下来银白的月光,陶小六看清了赫连的神情,那双眼睛比起刚才,要清明许多,眸子里点点亮光,不知怎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更让人流连。
“此情此景,若是有烈酒一坛,那便更好了。”赫连盯着月亮,冷不防说出这句话。
陶小六:“……”贪酒贪得,昏睡醒来还惦记着呢。
他捏捏眉心,无奈道:“等你病好,一定允诺。”
赫连空桐抱着手臂,冲他不屑道:“生病才更要喝烈酒呢,挥发一身汗,好得快。”
陶小六:“谬论,不清醒加上不清醒,头该疼了。”
赫连轻声哼笑:“谁说我不清醒?如此小病,对我——”们江湖人来说,内力御寒,小病小灾根本排不上号。
要不是为了有理由留下,谁会让病气入体。
陶小六好奇他未说完的话,问:“对你来讲怎么样啊?”
赫连:“……对我造不成威胁。”
陶小六笑了,这就像是幼猫在挥舞软软的爪子一样,空会给自己造势,傲娇得很。
赫连大概能猜到他在笑什么:“别笑啊,我真的很清醒。”
陶小六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双眼注视着赫连空桐的面庞,看似玩笑,却无比认真道:
“那,我是谁?”
赫连空桐脱口而出:“司空六簙。”
陶小六那温柔的表情仿佛有一瞬间空白,不过很快就用笑声掩饰过去,“看,还清醒呢,你认错人啦。”
赫连空桐没有说话,心底有一丝丝失落,随后偏过头去:“是啊,认错了。”
他踱步向前,在距离陶小六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来。
那落寞的背影是如此孤寂,瘦弱单薄,身边好大一个空缺,好像就该有个人站在他身边。
“司空公子,斯人已逝,还是尽快走出来的好。”
陶小六知道现在这么劝人家就跟拿着刀往伤心处扎似的,但是不管是在溪水中将他捞起来时,还是夜晚从梦魇中惊醒时,那迷茫和希冀过后只剩忧伤的双眼,都不想看见了。
“斯人已逝。”赫连空调细细嚼着这四个字,说不明道不清的诡异感让他无声笑了起来。
半晌,陶小六便听到了那毫不留恋、豁然开朗的声音:
“你说得对!是该发展第二春了。”
陶小六:???
神特么第二春,说好的迷茫和忧伤呢?!
……
北宫离的上任仪式虽然被赫连空桐破坏,但还是顺利接管了武林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没多久就已经习惯。
不过那一日赫连空桐大胆妄为的行动总是挥之不去,他来清天门大闹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人不是他杀的,他就是来澄清一下。
但若真不是他杀的,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动司空六簙?那个在武林比武大赛上白衣翩跹、一剑破万法,肆意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
现下他只剩最后一个猜想,那就是司空六簙没死。
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清天门没有找到的尸身,魔教教主否认的谣言,迅速替换的盟主之位,还有无法说清的半年比武之约,都是看似在维护武林平衡与自己的盟主之位,其实串起来就根本找不到之所以这么做的前因后果。
他因为闭关知道的太少,接触的也太少,像是一个自我束缚的虫茧,需要被剥离才能看清这个世道的真实面貌。
北宫离需要去找一个身在局中、了解这些年武林情况的人,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人合作,逃离这个茧房。
北宫离第一个找的,就是自己最信任的师父,玄历。
玄历常年穿着褐色旧袍,束发用的是随手折的木枝,他是个很固执的小老头,喜欢侍弄花草,可随手摘叶飞花,化叶片为刃。
虽然平日里教学尖酸刻薄,但也是倾囊相授,一点不藏着,是个护犊子到是非不分的长老。
武功学得最拔尖的便是北宫离,玄历平日里没少关照,用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北宫离是老夫最得意弟子,这小子武功比年轻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上一个得到年轻有为评定的,是掌门仇淼座下弟子,司空六簿。
而在众多弟子中,北宫离实力只在司空六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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