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并不知谢余安是如何回到谢家的,也不晓得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进宫成了我的随侍,得知了他的身世之后,我才隐约明白,他脸上的那伤,多半同他母亲有关。
难怪世人只知道谢家有两个儿子,却原来他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私生子罢了。
说不清心中是同情还是怜悯,表面上我依旧是对他冷冰冰的,可私下里,我却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当真是贺兄!”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我回身一看,就见穿得一蓝一绿的两个公子向着我和贺知行的方向走过来,那蓝衣公子举着把折扇,语气中透出无比的欣喜。
“贺兄何时回盛京的,早就听闻你爷爷要致仕,我和唐卢早就盼着你回来了,你这一走就是十年,可叫我们好想。”
那被称作唐卢的绿衣公子有些微胖,笑得嘴角都咧成了朵花儿,也附和道:“是啊,三年前不是就说你要回来,结果叫我和周林空欢喜一场。”
说着,唐卢眼尖的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又陶侃说:“先前我们在楼下就瞧见你同这位姑娘亲密得紧,贺兄,我还当真以为你自那回过后对女子提不起兴趣了呢……”
“唐卢周林,你们俩这嘴,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不饶人。”贺知行见到两人,这才终于站直了身子,然后就将我从凳子上拉起来,半环着我,接着道,“来见过你们嫂夫人。”
他这话一出,不止唐卢周林了,就连我都惊得张大了嘴巴,旋即就在他腰上一拧,悄声说:“谁是他们……你胡说什么!”
我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他这“嫂夫人”几?个字,仿佛像是烫嘴一般,竟叫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谁知贺知行却将我搂得更紧了,也不解释,眼中含着笑看着我。
周林已经震惊得声调都拔高了些:“贺知行你小子,什么时候居然成亲了!”
“是啊,我们哥俩不说喝喜酒了,就是喜糖也没收到一颗,都以为你是因……心里存了阴影,谁知道闷声不响的连媳妇儿都有了。”
唐卢也惊得不行,说完又立刻对我恭敬的做了个揖:“嫂夫人有礼,着实是贺兄这速度,我们拍马都赶不上,方才……请嫂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厢突然正经的赔礼,我哪里当得,赶忙想去扶他,却被贺知行制住了动作,只得解释说:“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我不是……”
“姜儿脸皮薄,你们两个别叫她难做。”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贺知行打断,一转头对上他得意的眼神,我便明白过来,这贺知行分明就是故意的。
方才轻薄了我还不够,这还想着用这一句“嫂夫人”将我套牢了,他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想到这里,我便也懒得解释了,一脚踩在了他的脚背上,然后挣脱了他。
“懒得跟你争辩,我去寻阿提了。”
说完,我一把抓起桌面上的册子,然后飞快的逃开了。
听到身后的调笑声渐渐远去,才终于叫我呼了口气。
下了楼,我还仍旧有些忿忿不平,想着方才他当着那么多人亲了我,也不晓得多少人瞧见了,现下到处是人,我便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呆着。
香山云楼不止是方才那座三层小楼,这算是一处十分大的别院,只是四处都栽满了杏花,一时间确实十分容易叫人迷晕了眼。
索性我不是头一回来,以往我备懒得紧的时候,也曾经常丢下这些喧闹,独自寻一处地方睡懒觉,尤记得转过几个杏花屏障,就是一处静谧的泉眼,这香山难得的净土。
我轻车熟路的顺着记忆走过去,就见依山流下一股清澈的水流,汩汩的流入山脚下几块随意摆放着的大石块里,走近去,那几块巨石中心汇聚着一汪甘泉,路边杏花环绕,花瓣堆积了好几层,不时有新落的杏花顺着水流在泉水中心打转。
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唯有这处还没变过。
到了这里,我心里瞬间就松了一口气,找了块石头爬上去,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就仰天躺了下来。
今日阳光也像是懒懒散散的,照在我身上,叫人昏昏欲睡。
“风和……”
我闭着眼睛,就快要睡着的时候,伴着流水的声音,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瞬间叫我惊醒了。
我怔怔的望着浅白色的天空,还没分清梦境和现实,那声音却让我听得更加真切了。
“风和。”
坐起身子,我这才转身向石头下望去,谢余安就站在杏花树下,仰头看着我,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要靠近,却终究没有挪动脚步。
我何曾看不出来他的犹豫和小心翼翼,如今我顶着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怕,这是一场梦吧。
想到这里,我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如从前那般骄纵张扬,对他道:“谢余安,今日替本宫选了几个栋梁之材?我先说好了,长得不好看的本宫不要!”
我将一只腿曲起,把手随意的搭在上面,裙裾在石头上铺散开来,上面落满了杏花,我倨傲的看着站在底下的谢余安,如同还像是多年前的赵风和。
话音刚落,我便清晰的看见谢余安眼中盈满了泪花。
他终于走上前来,在石头边上停住了脚,这才敛了神色,然后拱手冲着我行了个礼,颤声回答:“是,殿下,余安谨记。”
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起了一阵风,吹得杏花扑簌簌的往下落,吹起了他的长袍和我的裙裾,吹散了阔别三年的漫漫长日。
“过来坐吧,如今我可不是长公主了。”我笑着向着他招手。
谢余安起身应了,这才顺着巨石的缓坡走了上来,然后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偏头看他,见他面容冷然,比我记忆中更加成熟,就不禁笑出了声:“谢余安,你老了。”
谢余安许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样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片刻后才应道:“我到廊州之后,榴桐才把殿下的信拿出来,看过信我当下便快马加鞭赶回盛京,却也只见到殿下烧焦的尸身,我真的以为你……”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说:“时光似水,不知这三年我如何煎熬,我的确是老了,看殿下如今的模样,像是才二八年华。”
听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得意的道:“不是像,我如今这具身子,确实是才十七呢。”
我看着谢余安微微瞪大的眸子,这才将我如何醒来,又如何跟着贺知行来到盛京的事同他说了。
“我也的确没想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其实说起来,若不是你前几日去贺府走那一趟,兴许我也不会同你相认了。”
确实,我本是死在一场大火里,但换个身子又活了,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觉得离奇,因此我并没打算同谢余安相认的。
所以到了盛京,我没有主动去寻找他,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我只希望赵风和的死,能让一切都回归原点。
这样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赵平湖都好。
“殿下原来……真的死了……”
谢余安听了皱着眉,我心知这事确实诡异,便也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毕竟作为当事人的我到现在也仍然难以分辨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正想说句什么话开解开解他,却又听他缓缓说道:“……那殿下,那时候多疼啊。”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一时间也愣住了。
疼吗?
火舌将我的皮肤卷入口中,我清晰的看见自己娇嫩的肌肤瞬间便化为了漆黑的焦炭,疼吗,疼的,我那时候疼得要死。
其实我是最怕痛的一个人,但即使这样,在面对着火焰之外的赵平湖的时候,看着他那张微微讶异却透着兴奋的脸,我只觉得心凉,心中的痛比身上的痛更甚万倍。
于是我始终没有多发一语,如他所愿,沉默的死去了。
“许是疼的吧。”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轻声的回应着他。
谢余安跟了我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是在安慰他,他向来聪明,立刻转移了话题,问我:“殿下虽然是在贺家醒来的,但如今我已经知晓了殿下的身份,殿下接下来如何打算,难不成真当贺六公子的妾吗?”
他这一问算是问到了点子上,贺知行那厮,嘴上不把门,又爱占我便宜,陪说赔笑不成,还得给他暖床,我觉得我这一个月来真是劳苦功高。
但事实上呢,他也待我极好,吃的穿的不说,就连我弟弟姜子提,他也愿意陪我走一天去为他寻合适的书院。
特别是进了盛京之后,他更是待我如珠如宝,方才竟还把我介绍给他的那两个朋友,说什么嫂夫人,当真是可笑。
我觉得我本该是厌恶他的,但这桩桩件件,回忆起来,倒叫我多是感到快乐的。
跟贺知行在一起的这一个月,比我在宫里呆着的那许多年都快活。
一时间,我竟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对谢余安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如今这岁数,还是应当操心一下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才对,我本想给平儿相看个好的贵女,谁知道那些姑娘全被你勾了去!”
说起这个,我真是满肚子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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