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番外

周书的日夜相伴,像一剂温和却效力持久的药,慢慢渗透进我千疮百孔的生命。

他不仅带来拥抱和故事,还开始将外界的气息一点点引入这间苍白病房。他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开始出现一些“违禁品”——一本边缘磨毛了的诗集,一盒用铁盒装着的、带着清淡花香的茶叶,甚至是一个小小的、需要自己拼接的木质音乐盒。

“我们一起把它拼好,等它响起音乐的时候,也许春天就来了。”他盘腿坐在我病床边的地毯上,低着头,耐心地对付那些细小的零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我看着他的侧影,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第一次对“未来”这个词,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具体的光亮。

他开始带我进行一些小小的“叛逆”。不再是规规矩矩地在花园里散步,而是会在我状态稍好的午后,牵着我的手,溜达到医院后门那条狭窄却生机勃勃的小巷。巷口有家冒着热气的糖水铺,老板娘是个面相和善的胖阿姨,总会偷偷给我的碗里多加一勺蜜红豆。

“带弟弟出来透透气啊?”她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温暖的阳光。

周书会笑着点头,然后在回去的路上,紧紧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你看,小温,这个世界不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红豆的甜。”

那些时刻,舌尖的甜味似乎真的能暂时压过心底的苦涩。

·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周书并非全然无忧。

有一次,我半夜因噩梦惊醒,却发现他不在旁边的陪护椅上。我赤脚下床,在病房门外的走廊尽头,看到他背对着我,压低声音在讲电话。

“……妈,我知道,但我不能放他一个人……”“……他的命比我的前途重要。”

“……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用家里操心。”

他的声音疲惫而坚定,肩膀却微微垮着,承载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重压。我没有出声,默默退回病房,假装从未醒来。只是在他回来后,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些他的重量。

·

除夕前夕,我父母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好不容易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毁灭性的巨浪。

他们离去后,病房里只剩下血腥味和我破碎的呼吸。周书被医生允许进来时,我看到他瞬间煞白的脸和几乎碎裂的眼神。他冲过来,不是先看我的伤口,而是紧紧、紧紧地抱住我,身体颤抖得比我还厉害。

“温荡……温荡……”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

那次的封闭治疗格外难熬。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唯一支撑我的,是想到门外还有一个周书在等我。我必须出去,不能让他再承受一次失去。

·

治疗结束后,他那个带着泪意的吻和恳求,是我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承诺。为了他,我开始笨拙地学习爱自己。过程依旧艰难,情绪的黑洞依旧会周期性吞噬我。

有一次,在我又一次无法自控地伤害自己后,周书在为我包扎时,第一次流露出了几乎崩溃的情绪。他红着眼睛,将额头抵在我未受伤的手臂上,声音闷闷的:“小温,疼吗?”

我点点头。

他抬起头,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心疼:“我比你更疼。下次……下次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咬我好不好?让我陪你一起疼。”

从那以后,我的失控有了另一种宣泄口。但看着他手臂上新增的齿痕,我的心痛远胜过自残带来的短暂解脱。这痛楚,反而成了我努力控制情绪的另一种动力。

·

高考前的分离焦虑,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他塞给我的那罐星星,成了我那段灰色日子里唯一的色彩。每天拆开一颗,仿佛他就在我耳边低语。我将所有无法诉诸于口的思念、细微的情绪波动,都认真写在他给的笔记本上。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记录着我与他分离后,一步步走向他的过程。

去医院申请短期外出许可时,主治医生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欣慰:“温荡,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心里有了确切的、想要奔赴的方向。

·

出院后的小屋生活,是我们迟来的、蜜糖般的日子。我们一起逛超市,为晚上是吃番茄鸡蛋面还是排骨汤而小声争论;他教我如何区分洗衣液的不同香味;我们在周末的清晨赖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分享同一个耳机里的音乐。

十八岁生日那天,没有盛大的派对,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个小小的、插着数字“18”蜡烛的蛋糕。烛光摇曳中,他说要和我一起变老。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

自驾游的旅程,是我们对自由最酣畅淋漓的体验。我们在西北的荒漠里看璀璨星河,他指着天上的星座,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传说;我们在江南的水乡乘乌篷船,细雨蒙蒙中,他为我撑伞,伞面向我倾斜了一大半;我们在海边等日出,当第一缕阳光跃出海平面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看,新的一天,还有全新的我们。”

幸福如此具体,具体到每一次牵手,每一个拥抱,每一次相视而笑。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走下去。

·

命运的车轮碾碎一切的那个夜晚,细节如同慢镜头,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刺眼的远光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周书在最后瞬间扑过来时,那声短促而焦急的“小温——!”。

他用整个身体为我构筑了最后的庇护所,巨大的撞击力大部分被他吸收。我在剧烈的震荡和玻璃碎裂声中陷入黑暗,最后感知到的,是他怀抱的温度和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昏迷前,我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不能松手。

醒来是在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却带着绝望的气息。我挣扎着,不顾一切地询问周书的情况。得到的,是那句将我彻底击垮的判决:“很抱歉,我们尽力了。如果……如果能早送来两分钟,或许结果会不同。”

“两分钟”。

这三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刻入了我的灵魂。

·

后续的日子是一片混沌的灰色。我像一具空壳,配合着调查,指认肇事者。周书的父母将失去爱子的痛楚,化作了对我的怨恨,认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无从辩解,也无心辩解。

判决那天,听到肇事者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近乎破碎的笑容。周书,你看,我为你做了最后一件事。

·

失去了周书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空洞、回响着孤独脚步声的牢笼。每一个清晨,每一次日落,每一口呼吸,都在提醒我他的缺席。我调快了生命中所有的时间,试图追赶那致命的“两分钟”,像一个陷入无限循环噩梦的囚徒。

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没有他的世界,我无法独自走到尽头。

在决定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异常平静。我洗了澡,换上了他最喜欢看我穿的那件浅蓝色毛衣,仿佛只是要去赴一个久违的约会。

23:58,我提前了两分钟出发。

周书,这一世的苦,我替你尝够了。这一世的爱,我也只认你一个。

我们说好的,下辈子,再一起生活。

这次,一定不会再迟到了。

还有我不想要你的拥抱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