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入局

李净从知州府离开已是傍晚,她一人走回宅子,推开大门进去,柳砚在院前等着她。

他一人站在那,连夕阳的余晖都眷顾他。

李净走近了几步,耳边响起白无秦的话。

“你当柳砚神通广大,随意找个由头跑到青州来,圣上会不知?”

“他若识相,自己偷溜回去便也就罢了,倘若被我亲眼瞧见,堂堂一国中书令欺骗储君,不在朝堂为圣上分忧,到这青州来,意欲何为?”

白无秦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和柳砚明日便离开青州,回京请罪,二是执意留在此地,死路一条。

“如何?白无秦没有为难你吧?”

“柳砚,你明日回京吧。”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

李净轻笑一声,莫名觉得乏力,她摇摇头:“他是我朋友,怎么会为难我?”

柳砚沉默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要我回京?”

“嗯。”李净接着说,“你出来已经很久了,也该回去了。”

她说着,抬眼往内院看了一眼,小六与长影也在,小六正烧着饭,长影在一旁坐着,二人不知在聊什么,惹得小六吹胡子瞪眼的。

李净移开了视线,再次落到柳砚身上。

“白无秦跟你说了什么?”他问。

李净随口道:“问了些关于新政的事,就没什么了。”

柳砚暗叹口气,他朝李净走近,神色严肃道:“白无秦,不可轻信。”

李净扣着手指头,一言不发,柳砚又接着道:“李净,白朗在朝中是先一批支持新政的人,他的儿子,你觉得立场会和他相悖么?你莫怪我说话难听,你与白无秦,早已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他不是这样的人。”李净也不知自己在执拗什么,她始终过不了心中那道坎,“他和余慎一样,很善良,很仗义,我愿意相信他。”

柳砚道:“你这话是对你自己说的么?”

一句话,直击要害。

“李净,你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

柳砚鲜少这般动气,他上前,紧紧扣住李净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倘若这次白无秦来青州,不是陛下本意,而是他主动请缨,白朗举荐你为先,是为试探你立场,若你反对新政,白无秦的到来,就是只为除你而后快。”

“他若有意杀你,你难道还要将他当作朋友,对他推心置腹么?”

李净怔愣。她后知后觉:“白尚书,为何要试探我?”她不过八品监察,还入不了大人物的眼。

“具体我不清楚,”他道,“但有一点,你是张世清的学生,何言昭的门下,试探你的立场,便是试探他们的立场。何言昭虽支持新政,但他此人正直,固执,白朗那种人不会放心,至于老师,他门生桃李数不胜数,若他支持新政,那天下大半读书人亦会。”

李净倒是没有想到这层,她心绪渐渐平复下去,连带着一切都清明起来。

白无秦说,吴祥远,孙平惧她揭发,所以想杀她,青州百姓认为她是贪害百姓的昏官,所以想她死。

而柳砚方才又说,若她反对新政,白无秦亦会杀了她。

所有人都想她死。

“既如此,”李净心中有了成算,“那便遂了他们的意,送他们个清静。”

柳砚眉梢微抬:“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院内小六和长影朝他们招呼了一声,叫他们过去用饭。李净应了一声,反手推着柳砚进去。

“过去细说,”她道,“反正你明日赶快回去,若是被朝臣抓住了小辫子,指不定如何参你。走之前,正好帮我一件事。”

李净与柳砚一道过去,小六做了一桌子的菜,他来青州似乎无事可干,偶尔逛逛集市,其余时间光顾着研究菜谱了。他们坐在一桌,李净开始细细道来,她的计划。

期间一壶茶水都饮尽,李净说得略微口干舌燥,她放下手中的空茶壶,对侧方的小六道:“小六,再沏壶茶来。”

小六手里握着竹箸,夹着一块肉,肉的油汁都快要滴尽了,也不见他吃一口。

李净见他发愣,又喊了一声:“小六?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一旁的长影拍了下他脑袋,道:“嘿,老六,你家主子喊你呢。”

“啊?哦。”小六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茶是吧,大人,我马上去!"

……

第二日,柳砚和长影一早离开青州,李净送别他们后,和小六一道出了门。

时辰尚早,街道上已有不少行人,李净走在大路上,径直朝驿站方向去。很快,她到了驿站门口,此时,驿站正堂已有了些人,一眼望去,吴祥远,孙平站在两侧,周围似乎是青州各县县令。

居中,白无秦端坐在堂上,不苟言笑,半掩着眸,侧耳漫不经心听着那群人的讪言。

其中,大多是踩她,捧白无秦之言。

李净踏入门槛,旁处的守门差役见到她不免诧异,目目相觑,知州大人今日才说,李巡使受罪回京,不再插手青州新政一事,怎的不到一刻,人便回来了。

差役愣了一瞬,还是开口问候道:“李大人。”

堂内吴祥远听到动静,侧目一视,不禁蹙眉,旁边孙平亦看了过来,见了来人,指着李净,疑惑道:“他怎么来了?”

李净一脸坦然走进来,步伐利落。

白无秦瞬间脸色骤变,猛然站起身来,看着她。

“你不是走了么?”

李净挪目,并不急于回答他,而是环顾一周,各县县令皆在于此,欢迎这位上京新来的大官,她目光从容不迫流转,偶然与角落处的李逢昌对上了视线。

李逢昌一顿,促狭回避她的视线,恐与她有半分染指。

李净淡淡掠过,看着满堂的人,忽地弯唇一笑:“我乃圣上钦定的监察巡使,为何要走?纵使你是刑部侍郎,你要记住,圣上命你前来青州,是辅助本官监察,而不是替代我。”

白无秦走到她面前,眼眸冰冷彻骨,死盯着她:“你执意如此?”

李净笑笑,迎上他的目光:“你有自己的选择,我亦有我的。”

她说完,越过白无秦,站在众人面前,从袖中拿出那张契据握在手里,朗声道:“对了,各位,前几日有关李某的侮言,今日众人既在此,那我便自辩一下清白。”

“自辩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群人中有人冒出一句:“大人请问。”

“你们那日每人都看过那张契据,想必无吴大人定一一轮传过,当中可有人还记得,其上可是只有一个红印?”

吴祥远蹙眉,刚想开口,被李净打断:“若是你们猜对了我手中契据上的红印数,这罪名,我李怀安便认了,可倘若猜不对,还要烦请各位国之栋梁,为在下恢复声誉啊。”

底下人登时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说话。

李净又道:“白大人可要猜猜看?”

白无秦看她一眼,神情复杂,厌恶却犹在,他道:“两处。”

李净眸色微动,亦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僵持着,直至李净嘴角沉下去,心寒意冷。

“两处?我怎么记得是一处?”底下人窃窃私语,“那该听谁的?”

吴祥远听到白无秦此语,心安下来,正要附和,却忽然想到什么,直直看向李净手中的攥着看不清模样的契据。

孙平见他异样,低声问道:“大人,您在犹豫什么?”

吴祥远不语,眈视着李净的手。方才李净亲口而言,若是说出的红印数与她手中的不一样,便自认罪名,白无秦是白尚书的人,自然不会和李净站在一起,昨日那盖上了官印的契据亦不可能在李净手中。

因此,她如今手里紧攥的,即是伪造,昨日李净在场,已知晓是两处红印,她今日敢堂而皇之说出,想必做足了准备,料定了他与白无秦会说两处。

那么,她手中之假证上,便是一处。

假证极易推翻,但如此,势必会亮出真的来,以服众,可偏偏昨日白无秦盖了红印,他也是后知后觉,事后他去询问白无秦,这样做只会置他于险境,却只得后者轻飘飘几言:说他偷了你的印便是。

吴祥远心中不快,却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们这些大人物说得轻巧,丢印,还得治他一个失察之罪。

"一处。"吴祥远道。

白无秦眉宇一动,紧接着皱成一团。

青州知州一开口,低下人亦纷纷咬定是一处。

“我就没记错,知州大人都说是一处。”

“……”

李净若有所思点头,不紧不慢将那契据展开,纸张卷皱,落有两处刺眼的朱红。

众人一惊。

吴祥远瞳孔震裂,斥道:“你……你假造!”

李净拿近了些,一字一句:“如假包换。”

吴祥远这下看得清楚,难以置信,转身看向上面的白无秦。

李净又将契据一一展示于周围相看,昨日白无秦让她离开青州,她假意答应,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这一纸契据。

“如何呢,各位?”李净说道。

此事一开始便无确凿的证据,单是靠他们一人一张嘴胡诌,唯一的“铁证”,她李净盖上去的,不过是枚监察印,何况,这上面,忽然又多了枚官府红印,令人不禁遐想。

若说她是偷了印,现下大可在知府中搜查,看看这印,是在她身上,还是在此处。

“这……这当真还是冤枉了李大人?”

李净笑笑,朝众人作揖:“还要劳烦各位,为李某肃肃清名。”她说完,目光淡淡扫过李逢昌,而后停在白无秦身上。

“今日多有叨扰,那便告辞。”

她直身,看白无秦一眼,没再说一句话,大步转身离去,留给众人一记从容的背影。

……

知州府内,众人散去,吴祥远腹火难泄,手中的瓷杯快要捏碎,白无秦尚在此处,他终究是不敢发作。

只好压制住,甚是费解问道:“白大人,您为何要将那契据给他呢。”

他实在想不明白,白无秦到底是不是和他一伙的。

白无秦凉悠悠睨他一眼,一副事不关已:“我说了,是两处。”

他嗤笑一声:“你愚昧多疑,可怪不了我。”

吴祥远闻言,更是怒火中烧,白无秦的语气嘲讽到了极点,倒像是在斥责他拖了后腿。

随后,他又听到白无秦说道:“他骗了我。”

语气阴沉,掺着意味不明的笑,令人直打寒颤。

接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此言一出,吴祥远眼眸中亦涌入阴鸷,他加重了力道,清脆一声,竟将那瓷杯生生捏碎了。

……

李净从知府离开后,便马不停蹄去了秦二的家中,交代协商了几句,天色渐晚,周遭黯淡了下来。

秦二说要送她和小六,李净摆手拒绝了。

他们从秦二家中离开,此地离城心较远,他们走了很长一截路,四周依旧昏暗,路上手提灯笼的行人寥寥可数。

今夜浓云堆积,月光一丝也渗透不出,黑压压一片,万物一切皆沉闷起来。

凉风拂过,云浪翻涌着,一层叠一层,云霎时又密了些,周遭更是黑幕笼罩,似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万物。

瘆人。

“小六,怕不怕?”黑夜里,李净冷不丁开口。

小六点点头,又摇摇头,意识到李净恐怕看不清楚,颤抖着声音:“自然是……不怕。”

李净轻笑。

她从腰间套出个火折子,吹亮,暮色登时映着暖黄的火光,周围街边杂草轻微摇曳,渐渐生起了风。

小六见了这,眼睛唰一下亮起来:“大人,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方才那截路,并不算黑,是你太胆小。”

小六哑声,撇了撇嘴。

风声拂过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不远处杂草连根带叶连连晃动着,霎时,如鬼魅般窜出几抹黑影。

那团黑影静默着,似是匍匐于杂草之中。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六猛然拽住李净,他不敢睁开眼:“大人,你听见了吗?有奇怪的声音……好多好多……”

风声若野兽般张牙舞爪,一楼一阁独驻于寂静深夜之中,任这肆风摧残。

李净与小六加快了脚步。

前方光亮渐盛,就要抵达城心。

窸悉窣窣的声音加重,忽然一阵骚乱,引得小六一阵惊呼,一群黑衣人终是自暗夜而来,团团将二人围住。

个个亮出雪白发光的大刀,与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李净秀眉紧蹙,小六被吓得腿软,紧紧抓住李净的袖口。

“大人,有刺客……是来杀我们的,这可怎么办是好?”

黑衣人提着刀气势汹汹就来,李净见状,一把拽住小六,便往回跑。

夜色暗涌,她看不清路,胡乱跑着,身子猛然抵上了一堵硬墙,这是条死胡同。

“完了,真是死路一条!”小六苦叫。

背后寒意直逼,利刃摩擦在地的声音滋啦滋啦作响,李净转过身,眼前猝不及防一阵银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她闭上眼,来不及反应,勃间一阵冰凉,撕裂的一声,她一愣,剧痛袭击四肢百骸,而后,周遭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影散去,她渐渐无力,合上了眼。

……

第二日,日头升起,摊贩一觉醒来,揉搓着眼,昨夜没睡好,连连打着哈欠。他无精打采地去拉他的推车。

怎么也拉不动。

记得昨日留在车上没多少货,到底是没歇息好,竟是拉不动了。

摊贩渐渐没了耐心,他睁开眼,快步上前查看。

胡同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他吓得跌了出去,嘡目结舌,半倒在地上连连往后退。

他的摊车上,血淌了一地,躺着两具死尸。

他滚爬着去报了官。

午后,吴祥远与白无常正对弈,白无秦执黑,吃了吴祥远不少白子。

“白大人棋技果真精湛。”吴祥远笑着脸道。

白无秦没什么表情,微微颔首。

“不知大人可否方便,为下官指点一……”吴祥远话到嘴边,忽然被堂外前来报信的衙役打断。

“报——”

吴祥远不耐,没好气道:“做什么呢,冒冒失失的。”

那衙役喘着气,将手中的信纸呈递上去:“大人……城南巷子里,寻着了巨死尸……”

“死尸便死尸,葬了便是。”吴祥远眉头紧锁。

话虽怎么说,衙役一脸期期艾艾,道:“仵作方才验了尸,死者是……”

“是李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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