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寒暑交错的时节,春雷繁多,一动便是一夜新雨。
路上跑的车马困于稀泥之中,比预想的时间要晚上几个时辰,到达柳州城里时刚好赶上宵禁,马上就要关上城门了。
只是恰逢武林盟要办寿宴,城中不少客栈都已满客,早早地挂上了客满的红灯笼,与他们一道的几个人都只能暂时停留在驿站的茶水摊里避避雨,有两个应该是结伴同行的少年等不及,已经顶着细雨上街去寻找还未满客的酒家。
陈放倒是习惯了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他朝季修望去,季庄主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双手环胸,站得笔直,这夜雨似乎能勾起他无尽灵感,所以他也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两人也留在了这里,看样子还是一对情窦初开的江湖侠侣,二人脸上都还未褪去稚气,相约一同来这闯荡江湖,应该还是青梅竹马,与对方交谈都说着家乡的方言,偶尔低语几句又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在说情话。
在这样的氛围下连陈放都有些不自在了,一边是窃窃私语的小情侣,一边是如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的季修,他夹在中间实在是觉得怪得很。
他刚想过去问问季修还要等多久,一把剑忽然横在了他俩中间,正是凌霄。季修侧过头,用凌霄隔出的距离其实不过半臂,而他自然也是知道旁边的动静的。
“站在原地,等雨停。”他低声道,而后不再言语。
陈放往后退了一步,他手中的凌霄也就放下了,刚才似乎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了,才让季庄主不得不动了动金贵的手。陈放回过头看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似乎想到了什么。
若是这雨下一夜,那对正是看着都欢喜的情侣可能还能趁此机会更进一步,毕竟美人爱上英雄的戏码总是在危难之间,而因这细雨被困驿站,也算是半个危难,可惜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滞留于此的客人也只好各自去寻个过夜的地方。
只是他们似乎选错了方向,在城中转了又转,也没看见哪家客栈还有空房。陈放忽然又有些可惜起来,应该借季修的光,提前让人安排好行程的,反正这种蹭别人脸上的光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更可惜的是事已至此,再抱怨也没用,陈放叹了口气,转头问他:“庄主可睡得惯粗麻硬垫?”
季修斜睨了他一眼:“我幼时习武都是睡的石床。”
那大概是睡得惯,陈放心想。
虽然以蓑衣客的名号,这世上不少愿意不收钱,收留他一晚的店家,但是陈放还是觉得,人情好欠不好还,若不是走投无路,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接受他人的恩惠。
他行走江湖住得最多的还是破庙,城里没有破庙,便只好贡献出几个铜板,去和那些白日里劳碌的苦命人们挤一张床。那大多是提供给来这里务工的外乡人,盘缠有限,客栈住不起,便在这犄角旮旯里凑合着住。
只是来到这里,季庄主才明白是自己太过乐观了,他甚至连巷口都没进,就被臭气熏住站在外面不想进去,看着陈放毫无芥蒂地同守门人攀谈,此时已经入夜,邻里都已经休息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季修懒得去听,转身就走。
陈放刚和这人打听好还有空铺,就看见对方指了指右边,他顺着看过去,巷口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在第二个转角才追上人,嘴上忍不住责怪起来:“哎呀,你不想住大可以直说嘛,我连价钱都谈好了。”
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季修也没服软,他随口说道:“我只是不困了,许久没来柳州,想看看。”
这话也只能是个借口了,毕竟现在入了夜,什么也看不清,刚下了雨,路上湿滑,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好时机。
可惜季庄主性格执拗,陈放也就只能陪着他一意孤行了。
夜风清寒,钻入人的脖子便不轻易放手,陈放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总得找点话来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柳州,还是搭了你的顺风车,你说这里附近就是武林盟,是天下侠客们的圣地,若是要闯荡名声,第一关就得来这里。”
季修平稳的气息乱了一下,他说的东西季修自然也记得,毕竟他第一次下山激动万分,学着话本上的样子租了个华丽的马车,还雇了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做侍女一路随行,遇上一个同龄人就邀请人一同上了车,还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
在他看来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在陈放看来却是珍贵的少年回忆,他还对此眷恋不已,无论经过多少个日夜都想翻出来好好回味一番,于是继续道:“我这辈子睡过无数草地,还是头一次住上天字房,据说名为天,是用天子规格来准备的,我是不太了解天子住的地方,可那房间确实舒服,连打几个滚都滚不下床。”
他说的事无关自己的丑态,季修也就忍住了打断他的冲动,但也没打算继续听下去。
他抬起头,发现二人已经渐渐走到了钟楼底下,钟楼四周都没什么高楼,上面是一个绝佳的观赏点。
二人似乎心有灵犀,季修还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他一眼,陈放立刻就又挂出了那标志的笑容:“比比谁先到顶?”
季修冷哼一声:“幼稚。”
话音刚落,二人几乎是同时动身。
钟楼是有正经楼梯的,只是平日里都锁着,也有守楼人看管,他们不走寻常路,摸着湿滑又粗糙的石砖就上去了。
季修的轻功也是继承自自己的父亲,那位侠客的轻功特点就是能让人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更省内力,非常适合在宽阔江面上为姑娘表演一下水上漂的绝学。陈放的轻功是集合了不下八家的绝学,自己顿悟出来的,更注重速度,他也自信自己能比季修更先抵达。
可惜世上能改进他人武功的人不止他一个,二人几乎同时触碰到铜钟,一时间难分胜负。
陈放忍不住调笑道:“庄主不是说幼稚吗?怎么还是和我比起来了?”
季修也不逞多让:“谁和你比了?我本来就要上来看看的。”
知道不可能轻易从季修口中听见道歉,陈放也不过多纠缠,他转过身,坐到了楼台边缘,高处不胜寒,他竟然有些惆怅起来。
四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掐指一算只剩下五个月,想他的一生其实已经算得上是传奇了,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暴体而亡会不会有点虎头蛇尾的感觉。
他俩可能确实是心有灵犀,陈放刚因为这蛊毒的事情感叹了一声,和他背对而坐的季修就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惹上南蛮土著的?偷了人家的不传秘笈?”
没什么风景好看,坐得高了风声还不断,也许他也只是随口一问,陈放又叹了口气:“不是南蛮土著,好像是当地的圣女,我初来乍到也不懂他们的本地方言,还以为她只是想拉我去家中做客,又不慎误入了他们的禁地,冲着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听懂,最后还是圣女勉强懂一些中原话,告诉了我已经中了他们族中的至毒之蛊,六个月后就是我的死期。”
季修听完丝毫没有同情,只是冷哼一声:“枉你还是江湖有名的蓑衣客,哪有这种奇特的蛊毒,她吓你还差不多。”
陈放也只能露出一个苦笑:“若真是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可惜没人比他更怕死了,一点冒险的事情都不想有,一点可能性都不想去赌。这要是说出去了,怕是别人又要笑他,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蓑衣客竟然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一想到这里陈放更加惆怅了,他转过身,看向背对着自己的季修,隔着一个大铜钟,对方的身影也看不完全,他开口问道:“庄主真的不能赐给我一颗真心吗?”
季修的回答非常清晰:“对不起,我不是断袖,这辈子都不可能。”
陈放对此依依不饶:“有那么严格吗?只是一瞬间也不行吗?”
真是需要花费极大的耐心才能将当场把人推下去的念头压下去,季修不再理会他,无论对方再说什么也不回答。
风声呼啸,只有陈放一个人的碎碎念还在继续,即使没有人陪他聊天也依然唱着独角戏。他本就孤独,早就忘了父母的面孔,养育自己长大的百家也都各自有自己的家庭,他遇见过很多人,却都只是红尘里的匆匆过客,短暂停留了一会儿而已。这些过客里停留得最久的也就是季修了,若是季修不愿意听他说话,这世间也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听了。
他有些困了,便向后躺了下来,看着黄铜古钟的内部,那悬吊的古钟就在他头顶,如同那只剩下五个月的倒计时,时间到了,古钟坠落将他砸个身首异处,或者时间到了,古钟还好好的悬挂在这里。
“都说将死之人会眷念家乡,无论如何都想落叶归根,可是我没有家,与你共度这最后一段时光,竟也觉得不错。”
季修回过头,说这话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已然入睡。
“蠢货。”他还是没忍住接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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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雨话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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