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阶

一场天劫大雷,将这片存在于玄真界数百万年的雷暴海劈得海水翻涌。

海浪像被丢进炼炉滚了一遭,又从炉里拎出来往礁石上一摔,劈里啪啦砸得人心烦。

无数黑色,紫色,银白色,青蓝色的雷光撕扯着,交织着,海面上漂浮着不少雷暴海才有的特殊妖兽。

要是被其他修士看到,恐怕早已飞下去,将这些妖兽的内丹、皮毛、骸骨收入囊中,恨不得挖地三尺,没了修士应有的体面。

可就是在这片快被雷劈成劫灰,又掺了各种内丹骸骨乱的像是大杂烩的海域上空,有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却站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什么凡俗之白,而是修真界专供的那种——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白。衣袂如霜,剑锋透寒,连发带都不曾乱一丝。

祁澜悬于海面之上,身形修长挺拔,宽肩窄腰,风吹不动分毫,姿态稳得像落雪压松,冷淡得像那雪,从不落在人心上。

下方翻滚如沸,他却对这些视若无睹,敛了敛眸光,单手掐诀,御剑离开此处。

“主人你在难受吗?”

“不要难受!才不过是第一次飞升而已,我相信主人您第二次一定能够飞升成功,成为最厉害的仙人的!”

“是吧主人。”

“主人您怎么不说话呀,呜呜呜呜……”

“聒噪。”飞剑之上,祁澜负手而立,广袖飞舞,长发犹如水中藻荇。

飞剑剑柄处,两团灵气手臂一般,一下子伸出来,捂住圆圆的眼睛。

但连一瞬都没过,两团灵气又移开,嘚啵嘚啵地道:“真的主人,我觉得您这次只是差了一点运气,回去之后再闭关个上百年,肯定就能飞升成功——”

祁澜垂眸,看了它一眼,指尖一点,一个“禁”字在剑柄上一闪而过。飞剑上的两只眼睛一下子消失不见,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那除了修炼、飞升之外,鲜少出现任何情绪的脑子里,罕见地浮出一个念头——他在炼制这柄飞剑的时候,一定出了很大的差池。

怎么会这么闹腾。

这么聒噪。

这么想着,等把道侣结契一事解决了,他便寻个良辰吉日,重新将飞剑炼制一番。

想到道侣,修炼无情道数百年,早已斩断七情六欲,几乎不会有任何情绪的祁澜眉头有一丝浅浅的折痕。

修仙之士,修行至元婴后期大圆满后,便可渡飞升之劫,铸就真正的仙人之躯,不老不死,天地同寿。

作为玄真界数万年难得一遇的修行天才,在祁澜踏入修仙大道之日起,所有人都笃定,若此界有人飞升成功,其中之一必是他。

祁澜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就在刚刚,他失败了。明明他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让所有修行之人闻风丧胆、最为惧怕的飞升雷劫,结果半道忽然飞来一只不知哪派系的天道使鸟,横空拦下,说他“情根未断”,不可上天。

祁澜当时沉默了两息。

这两息里,他迅速地回顾了一遍自己二十余年的清心寡欲修行史。

情根?他从没种过啊。

但天道的气息做不得假,麻雀精扑扇着翅膀昂着首,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要想飞升成仙,必须结契,以斩情根,方能飞升。

那一瞬,他只觉得荒谬,煌煌天道,竟能想出这么个奇葩的法子。

祁澜身为无情道第一人,对万事万物皆淡漠处之。天道让他结契,他便从善如流——不过是飞升的权宜之计,与谁结契并无分别。

但即便是形式,也需要寻个不碍道心之人。

祁澜望着脚下掠过的浮光峰,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递来合籍帖的凌霜仙子——那姑娘修的是多情道,见面不过三回便说要与他共参阴阳。

这般修士自然不行。多情道最易生执念,三月后解契怕是纠缠不休。

祁澜指尖轻抚玉牌,在云海中穿行,剑身切过浮云,又在罡风中泯灭于天地之间。他又想起总来讨教剑术的明心阁少主,那人倒是修逍遥道,但据说早就心有所属。

山风掠过耳际,带着初春特有的凛冽。祁澜眼底映出远处试剑台斑驳的石阶,几个外门弟子正在比斗。其中穿鹅黄襦裙的少女剑法轻灵,倒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论道会上蓦然一瞥的某位剑修。

那人叫什么来着?似乎修的是慈悲道。

慈悲道......更麻烦。祁澜蹙眉避开一道乱流,雪白衣袂在云层间翻卷如鹤翼。这类修士最重因果,若知晓结契是权宜之计,怕是要念叨什么"欺天妄为"的大道理。更遑论那些修欢喜禅的,修红尘道的......

祁澜无意识摩挲着玉牌上流转的灵力,难得觉得头痛得很。他不入凡尘太久了,从来没想过挑选道侣这种事有一天居然也能落到他身上。

一只黑翅鸢呼啸着掠过他身侧,卷起几缕清风,吹的他衣诀纷飞。

云海翻涌处,只见千丈绝壁劈开九霄,三座擎天巨峰呈北斗之势破空而立。

青鸾衔日而过,尾羽扫过峰顶积雪,抖落漫天金屑般的曦光——这便是仙界第一仙门,随山派。

三峰化用道家三清祖师之名,分别为上清,玉清,太清。三峰弟子各司其职,其景色也各有不同。而祁澜所栖的上清峰终年云海缭绕,峰顶更是常年被冰雪覆盖。不适合常人居住,但却对他修行极为有益。

祁澜穿过一片葱郁的竹林,径直飞到弥罗宫下,收起佩剑。

他此番渡劫失败和要结道侣的事,不管哪件都是轰动修真界的大事,于情于理也要知会他师尊一声。

祁澜踏上云阶,拾级而上,衣摆扫过台阶上的碎雪,自然而然忽略了旁的弟子见到他时或震惊或不可置信的目光,却在即将登顶时忽然闻到了一缕寒梅冷香,又隐隐带了几分冷冽。

抬头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正从尽头缓步而下。

来人着月白云纹道袍,黑发高束,神色清寒,五官冷峻锋利,步履不疾不徐。眼尾略长,眉锋带锋,行于云间自带一股风雪之气,像是三冬之月里斜落于檐角的清霜,清冷不染尘。

"师兄。"贺逐在相隔三级玉阶处停步,声音像是自千尺雪山飞下的泠泠泉水。

贺逐。

他同门同道的亲师弟,天资卓越。

两人一向不甚亲近,却又不可否认,彼此熟悉。

贺逐这个人,与他的剑一样。

表面冷,内核更冷,做事却极稳。凡是他出手之事,皆以结果论。人前寡言冷峻,不苟言笑,从不多看谁一眼。

除了祁澜。

祁澜点了点头,开口道:

“你修为又精进不少。”

“还是比不过师兄”贺逐拱了拱手,顿了顿,问道:“师兄,你渡劫……”

祁澜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得像月下结冰的湖水。

真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淡淡道:“失败了。”

贺逐沉默了一瞬,只点头道:“没受什么大伤就好。”

祁澜没吭声,一阵来自山顶的风卷着一片不知道哪来的叶子幽幽飘过,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好在,有个“天使”解救了这气氛。只见“天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冲破了禁言咒,冒出头:

“主人分明已经历完了雷劫,连天门都打开了。”

“但是飞来一只麻雀精,非要让主人同人结道侣契才能飞升。”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天道!”

剑灵说的愤慨激昂,还想拉个人和它统一战线,干脆飞了出来,悬到了贺逐旁边

“贺小哥,你说是不是?万一主人遇到了个多情种,三月过后死活不肯结契,害得主人道心有损那该如何是好?”

“要我说,这天道就是存心看主人不顺眼,不想让他飞升罢了!”

剑灵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甚至隐隐带了点委屈,若不是苦于条件有限,怕是要拉着贺逐抱头痛哭一顿,好似已经看到了他主人遇人不淑,道心粉碎从此沦落为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后半生碌碌无为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一样。

“……”

祁澜有些头疼,干脆利落地长袖一挥,又施了个禁言咒,将那还在伤感的剑直接收到了乾坤袋里,随即转头看向了贺逐。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剑灵的话而错愕,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师兄当真要找人结契?”

“嗯。”

应完这一声,他便移开了视线,实在是有些抗拒谈这件事。

“走了。”祁澜实在是不太擅长同人攀谈,干脆冲贺逐点点头,越过他,朝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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