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顶的天气,总比山下难琢磨几分。
弥罗宫外飘了点雪,细细的,像白尘,从半阖的窗子落在帷幔边那只银丝绣成的仙鹤翅膀上,衬得它仿佛随时要一头振翅飞进风里。
琴音自暖阁中传来,蜿蜒几声,又被风卷出窗外,断在屋檐铃响之间。
祁澜垂眼抿茶。
"铮——"
琴案前须发皆白的老者弹出最后一音,十指轻搭在琴弦上,他食指叩了三下琴额,抬头就撞见本该在九重天的大徒弟正淡定地用杯盖拨弄浮沫。
他眉头一蹙,刚想开口,就听见祁澜凉凉开口:
"失败了。"
祁澜用杯盖轻轻碰了碰盏沿,声音清脆,迎上师尊的目光。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倒显得那双冷潭似的眼睛有了活气
云顶真人一时间险些没绷住神色。
“你哪一步出了错?”他语气近乎狐疑,“你修为早已足够,道心之稳连我都挑不出错。怎的……”
"天道说我情根未断,需要结情契以断情根。"
通俗的讲,就是杀妻证道。
"......"
檐角铜铃忽然叮当乱响。老仙尊广袖一挥,瑶琴化作流光钻进乾坤袋。
“你种了情根?”他话问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什么时候的事?”
祁澜眼神又凉了几分 “我没有。”
“……”
云顶真人没吭声,脸上表情像吞了一口极凉的茶,半天下不去。
这话他是信的。真情动的人不会眼神冷成这般模样,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可问题是,天道说你有,那你就得有。
“无情道修士,情念俱寂,自然不该动情,”他沉声开口,又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但若你真被拦下,也许错不在‘无情’,而在你这 ‘道心’,冷得不彻底了。”
"既如此,"他掐诀灭了香炉,青烟四散,"你且寻个顺眼的修士。断情根的事,不用讲究太多。"
“嗯,弟子正是此意。”
云顶真人看着他。
这弟子自他捡回来开始带了近百年,从小不惹事,不废话,功课勤,修为稳,像块冷玉,唯一的缺点就是冷得太不近人情,连话都惜字如金,这种人居然会被天道说“情根未断”。
他心中犹豫,还是操心地问了句:“静渊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
祁澜沉思了一会儿,正打算随便报一个和他相识的仙友,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适才出现的一双眼睛,话到嘴边蓦然转了个弯:“那便长离罢。”
“……”云顶真人沉默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向祁澜。他那位二徒弟冷归冷,人还是好的,就是……冷得有点过分。那俩要真结契,上清峰怕是要结冰三尺,万物不生。
“为何是他?”
云顶真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很简单,”
祁澜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与我一样修无情道,道心坚定,无欲无念。合我。”
他说得简单,干净,理所当然,像在回答“你为何选这把剑”。
云顶真人:“……”
好,你说得通就行。
他摆了摆手,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你既已决定,那便如此吧。你修行近百载,从未出过差池,便将这当成天道对你道心的一种试炼罢。”
祁澜点头,行了个礼,转身出殿。
雪色未止,弥罗殿后雾起三千。
他御剑而起,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拂过几缕浮云。发带飞扬,绕过耳后,远处云海如沸。
“情”一字,自他入无情道以来便是禁忌。他曾听说过一些被逐出师门的例子,皆因心生情念、动了执念。
随山派同辈之中,合魂者有,志同者也有,可要与他结契——得稳,得静,得不会回头看他一眼就让他起烦的那种。
他向来不喜话多之人,不喜拖沓软弱之人,更不喜那些眼神里藏着太多期待的人。
筛了又筛,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
贺逐。
方才看到他时,修为似乎又精进了不少,想来道心更稳定了些。再者同为师兄弟,又不全然是陌生人,想必相处起来也不会很费神。
祁澜一拂袖,剑光掠空而去。
剑堂后山的竹林静得很。
山风慢悠悠地从林间吹过,吹得竹叶“哗啦”作响,像是有谁在远处翻着书。
日头已偏西,天色尚亮,夕光斜洒进山林,暖黄的光洒在竹叶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偶尔有一两只山雀从枝头跃过,尾音清脆。
身后是山石青苔,脚下落叶零碎。他一身白衣无尘,眉眼静如古井。倒也没急着进林。
竹林里传来剑声。
并非金铁交击之声,而是一种贴着风骨、从身体里破出来的气息——那是贺逐练剑的动静。
离情剑在他手中飞舞,分明未出鞘,却剑意逼人。他人本来就挺拔,周身气息沉稳,动作又极利落,不见丝毫多余。一步踏出,像竹林里生出了一道剑风。
祁澜立在林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他从未细致看过的师弟,恍然发觉距离他的拜师礼也已经过了七十年有余,那个拜师礼上的青涩少年早已成了能独挡一方的大能。
他并未刻意隐藏身迹,贺逐很快察觉了他。转身,看他一眼,便收了剑。
“师兄。”贺逐道,拢袖行了一礼,语气不温不火,却也不生硬。
“练得不错。”祁澜道了声,语气淡,却并不敷衍。
贺逐抬头,目光落在他手边那截还带着落叶的袖口,问:“怎的站这么久?”
祁澜没打算绕弯子,说话一如既往地直接:“找你结契。”
贺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疑心是练剑练得太久,耳朵出幻觉了,他缓了缓,迟疑问道:“你……说真的?”
“嗯。”祁澜点头,“你已知晓天道拦我,说我情根未断,要结契斩情。师尊让我随便找一个修士,我便找了你。”
贺逐嘴唇动了动,“……我?”
“你稳。”祁澜点头,像在复述某种衡量标准,“修为合格,道心稳重,不爱说话,看着不碍眼。”
“……稳?”贺逐疑惑,“你就不考虑考虑,结契要讲……感情基础?”
“修无情道的,要那东西做什么?”祁澜理直气壮,“合契只为斩情,与感情无关。”
贺逐嘴角一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你这话听着,真是……一刀斩了旁人七情六欲。”
祁澜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你本来就没七情六欲。”
贺逐没接话,只低低笑了一声,倒也没反驳。
祁澜只盯着他,继续道:“我不喜欢太黏人的,不喜欢整日有事没事围着我打转的,也不喜欢眼里老带着点‘你要不要回头看看我’那种眼神的人。”
贺逐:“……那你喜欢什么?”
祁澜想了想:“不说话的,像剑鞘一样安静就行。”
贺逐噎了下,没忍住:“你把人当兵器使?”
“嗯。”祁澜理直气壮,“御敌时有用,寻常时不吵。”
贺逐低头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自年少时便知晓眼前这位是出了名的冷静——冷得不是没情绪,是懒得搭理情绪。自从修无情道后更是将这种性格贯彻到底。如若不是天道规则,他这位师兄怕是真的要找一柄剑结契了。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竹叶哗啦啦响,山下传来几声晚鸟的叫唤。他站在竹林里,侧了侧头,好像在等风停,又像在权衡什么。
“结契之后——”
“各修各的,你莫打扰我,我也不烦你。”祁澜语速平缓,“出了事,你挡挡,我也不会拖你后腿。”
“……那还真是清静。”贺逐笑了笑,“听着倒像契前立约,三不管,五不许,七不准。”
“……”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鸟叫,悠远又绵长。
贺逐兀地沉默了下去,半晌才突然问道:“……那我若有朝一日碍眼了呢?”
祁澜神情一顿,看他一眼:“那你先提前通知我一声。”
“通知完呢?”
“我避开。”
贺逐被他这句说得愣了下,半晌没说出话。
“结不结?”祁澜问,语气平淡,但神色是认真的。
贺逐望着他,一眼看进他那双总带着霜意的眼里。里头是山云,是清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镜面,看不出情绪。
“你真没考虑过别人?”
祁澜思索片刻,老老实实回道:“大多数人我不熟,熟的都碍眼。”
贺逐忽然低低笑了声,这回真没忍住。
也对,就那种苛刻刁钻仿佛选武器一般的标准,想必一般人听了也要被吓跑了。
“行。”他说,“你若真觉得我不碍眼,那我就应了。”
祁澜看着他,点点头:“那就后日午时,三清石前。”
“我会准时。”
“到时候别穿太喜庆。”
“……我身上哪件是喜庆的?”贺逐无奈。
祁澜略顿:“我也只是说一句。”
反正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他这冰块一样的师弟穿的一身红红紫紫的样子。
话说完,祁澜不再多留,拂袖转身,脚下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白衣背影穿出竹林时,日光斜照在他身上,将人影拉得细长。
贺逐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半山腰的天色微沉,天光斜照在他肩头,落了一点点金色。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剑,抖了抖衣袖,又回到林中。
那柄未出鞘的剑在他指尖一转,再次扬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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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弥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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