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车子一路疾驰到江边。

副驾驶上的味儿实在够呛——汗馊味混着腥气,再被车载香薰一搅和,熏得人头晕。

谢忱按下车窗,余光瞥见男人正抠着脚趾,指甲缝里的黑垢簌簌往下掉,落在真皮座椅上。

眉头拧得更紧了。

车刚停稳,谢忱就解开安全带,甩下一句“下车”,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谢柏山趿拉着开裂的胶鞋紧跟上来,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还带着口音浓重的塑料普通话:

“忱忱哟!”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那些被刻意模糊的记忆,酒瓶碎裂声,女人尖锐的哭喊……都因为谢柏山的出现,彻底唤醒。

谢忱下意识摸向口袋,却只摸到了一包纸巾和一块口香糖。

“嚯!穿得倒人模人样的,”谢柏山凑近,黄褐色的牙间喷出酸臭的气味,“这身行头值不少钱吧?”

谢忱攥紧拳头。

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谢柏山死在了地震里,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用从前那种腻歪的腔调、一口一个亲热的喊他“忱忱”。

“我儿现在当医生了,有大出息!明儿我就搬去你家,咱亲爷俩——”

话音未落,谢忱一拳挥了过去。

谢柏山虽然落魄但仍非常灵活,侧身躲过这一拳,顿时恼羞成怒:“儿子打老子?反了天了!百善孝为先,你妈教你的道理都喂狗了?”

“孝?你配吗?”谢忱冷笑,“谢柏山,你十一年前就该死透了,该下去给我妈赔罪!”

“你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那时候才多大,懂个屁!”

谢忱揪住他翻毛的领口:“十四岁!够记住你压着情人说‘逢场作戏’!够看见我妈洗胃的管子怎么从喉咙插进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亲眼目睹父母在酒店吵架的那一幕,像雨林里盘树的巨蟒,死死缠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他在窒息中喊不出救命,即便活下来了,也久久无法解脱。

路边零散有几个路人看过来,谢柏山赶紧用军大衣裹住脸:“说这些有啥意思?非要把这些破事抖落出来?你现在是体面人了……”

“原来你也知道体面?那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干的事根本见不得光?”

谢忱压低声音却带着怒火:“谢柏山,你当初毁了我妈,现在又盯上我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这种人凭什么还活着!”

他偷过孙老头的烟,半夜哄完弟弟妹妹们睡着后,他独自爬上屋顶平台,抖着手点了根藏起来的红塔山。

他从最初被烈烟呛出眼泪,到最后平静地抽完半包,他踩灭烟头,仔仔细细捡起来等明天上学时丢到外面。

他沐浴在月光下,抬起手试图抓住弯月的尾巴,却只抓到一团混有烟草的空气。

掌心是虚无的,心结是解不开的,就像现在谢柏山出现,他又想抽烟了。

谢柏山嚷道:“你管我是死是活!反正你现在有钱就得帮我,你拔根汗毛都比爹腰粗!这样,先给万把块救急,毕竟血浓于水嘛……”

江水在防波堤上撞出闷响,谢忱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搬进你那大平层!我要带落地窗的,老子天天晒太阳!”

“再给置办十套八套貂皮大衣,这头发也得剪剪,对了,我手机还是翻盖的,你得给我换新的!我要苹果,最新的!”

谢柏山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地提要求,一瞧谢忱脸色沉了下来,眼珠子一转,立马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腔调。

“忱忱,爸跟你说实话,最开始我跟你妈感情好着呢!后来……后来那不是她总疑神疑鬼的嘛,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我这才……出去找了几个温柔体贴的。你别这么瞪着我,你也是男人,以后你就懂了。”

谢忱嘴唇动了动,低声骂了句什么,谢柏山看那口型,八成是“我懂你祖宗”。

他彻底恼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妈抱着你喝农药那会儿?要不是老子手快把瓶子抢下来,你他妈早跟她一起没了!还能活到今天?还能当你的大医生,开好车住大房子?”

“你不配提我妈——”

“我不配?那个假仁假义的死老头才不配!你等着,我看那老不死的就是没尝过被泼大粪的滋味!还有二中光荣榜上那个叫陆……”

话没说完,谢忱猛地揪住他油腻的衣领,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掐进对方溃烂的皮肤里。

“你敢去找他们试试……你敢靠近一步,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谢忱的声音冷得能掉冰碴:“每月五千,但你要是敢出现在他们百米以内,我一定弄死你。”

江面传来游轮低沉的汽笛声,诡异地和谢忱眼底翻涌的戾气完美重合。

谢柏山心里一哆嗦,真被吓住了,赶紧点头:“成!成!五千就五千!”

远处跨江大桥上,车流如织,谢忱恍惚间又听见了那个冬夜的轻唤——

他藏起来的烟盒到底还是被孙爷爷发现了,老人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谢忱再打开烟盒,里面塞满了各种口味的水果糖。

那个冬天,忽然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可如今,这点好不容易捂热的暖意,被谢柏山一桶冰水浇得透心凉。

谢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的。

他只记得把钱包里所有现金甩在谢柏山身上,然后一脚油门猛踩下去,方向盘利落地一打,把那个跳脚咒骂的男人彻底甩在了身后。

回到家,他直接把身上那套衣服扔进楼道垃圾桶,冲进浴室整整涂了三四遍沐浴露,直到皮肤搓得发红,才觉得那股子腐臭味算是散干净了。

他吹干头发倒在床上。

当年那个以为抓住了点点月光就看到了希望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到,十一年后,在同一片月光下,命运会把他拼命甩掉的腐烂过去,又一次硬塞回他手里。

谢柏山出现了,噩梦,又回来了。

·

再次醒来时天都黑透了。

他迷迷糊糊摸到震个不停的手机,眯着眼看清来电显示才按下接听。

“哥?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你在睡觉?”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谢忱含糊地应了一声,嗓子干得发痛。他咳了两下,昏昏沉沉地摸去厨房找水喝。

对面安静了片刻。

一杯冷水灌下去,喉咙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微缓解。

“工作有点累,刚睡着了。”谢忱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怎么样?学习累不累?”

“还行,今天第一次考试,感觉有点难。哥,你说我能考上吗?”

谢忱扶着墙又晃去书房,目光扫过酒柜里落灰的麦卡伦18年,最后握住了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卡慕XO。

“当然能。”

他陷进沙发里,抿了口酒,特意提高声调想掩饰疲惫:“上周回平仲巷,爷爷还特地找人给你算过,说你肯定能行。”

“好,我保证不让哥失望。”

白兰地的辛辣在喉间蔓延,谢忱放任自己陷在沙发里,可惜家里没烟——他早就戒了,现在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

到最后,他干脆直接对瓶喝,电话那头清朗的声线渐渐变得柔软,像一团让人沉溺的棉花。

“……我室友都去吃饭了。哥,你吃晚饭了吗?”

“吃饭?嗯,还没……”

头晕目眩,谢忱歪倒在沙发上,侧脸压在绒布面上挤出一团软肉,说话也跟着含糊起来,像含了一大口化不开的奶油。

“哥是不是又喝酒了?”

陆元试探着问,听到那边轻轻的“嗯”声后,语气严肃起来:“上次喝醉后不是说要戒了吗……”

谢忱的额头无意识地抵着一条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卫衣——那是陆元的,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少年的气息绕在鼻间,好像他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不戒,得喝……”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嘟囔,“喝了,就不会想起来了……”

尾音突然断掉,悄无声息。

“哥?”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只有均匀的、像小猫打盹似的呼吸声传来。

真睡着了。

“那哥先睡吧,晚……”

“……谢、柏山。”

就在陆元准备挂断时,一句模糊的呓语从听筒里漏了出来。

过了很久,室友回来了,陆元按掉通话。

他反复拖拽着录音进度条,屏幕上的光标来回滑动,最终停在01:17:34。

这次他听清了,那声含糊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句用气声反复念叨的、几乎磨碎在齿间的低语——

“该死”。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