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机场外人来人往。

谢忱在接机口等了快半小时了,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折着烟盒的一角,直到捏得完全变形,才堪堪松开。

他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流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冬令营纪念挂件挂在书包拉链上,晃得像在荡秋千。

“哥!”

少年张开双臂,将迎面奔来的人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鞋尖相抵,谢忱紧紧环住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分别太久,他总觉得陆元又变了些,浑身透着成年人才有的那股韧劲。

“你的心跳好快。”陆元说,“但好像我的也很快。

“哥,我想你了。”

一句话,把谢忱这七天里淤积在心中的阴云,瞬间在交错的呼吸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也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

车送去彻底清洗了两次,谢忱才觉得总算把谢柏山的味道给去干净了。

他还把车里所有的座套都换成了新的,陆元问起来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旧了,换个新的改改心情。”

后视镜上挂着程以璇送的平安符,陆元膝头那张写着“第七名”的奖状被他仔细卷好,送回书包里。

“……四姐说我还不信,现在一看,哥的脸色是有点差啊。”陆元戳他右脸。

谢忱正开车没法躲,只能由着他戳:“哪有这么夸张,最近事多没休息好,过了这周就能缓缓气……”

“哥的承诺不能做数。”

陆元打断他,声音平静:“你的缓口气通常意味着下一个高强度周期的开始。”

“……”谢忱被噎了一下,“这次是真的有规划。”

陆元收回手。

他转头看向前方,侧脸已经有了几分青年的利落轮廓:“我们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哥哥,而不是一个耗尽自己的超人。”

车子遇到红灯,缓缓停下。

谢忱沉默片刻,缓缓道:“习惯了。”

习惯如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既是责任,也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

陆元没再争论,他将空调出风口调了个方向,不让风直吹谢忱。

“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试着把烦心事告诉我,憋着太难受了,我很愿意当哥的情绪垃圾桶。”

谢忱想起陆元初中时用蜡笔画的那幅画——那是一只负重的骆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哥是我的绿洲。

“……好。”

·

老城区一如往日静谧。

路两边的银杏树没剩几片叶子了,最后几片残叶孤零零地挂在光秃秃的枝杈上,像是被风给遗忘了一样。

谢忱将车停在巷口,推开木门,“吱呀”一声惹得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

“二妞,别叫。”谢忱冲它做手势,紧跟进来的陆元反关上门。

二妞认出了来人,兴奋的尾巴摇得飞快,脖子上的链子叮当响,仿佛下一秒它就要挣脱开来,撒丫子扑进谢忱的怀抱。

“乖。”谢忱揉着土松泛黄的耳尖,二妞“嘤嘤”地哼唧着。

响动惊动了灶屋里的人。

关朝探出脑袋,鲤鱼的焦香混着八角茴香也跟着一同飘出来:“汤还得再煨二十分钟。”他朝堂屋努嘴,“老头儿还气着呢。”

堂屋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轮椅仰面倒在门口,像在无声的抗议。

孙老头那双曾经能爬山下水的腿,突然在住院期间的某一天动不了了,医生说“急性脑梗,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后面能恢复成什么样,就看家属照顾得用不用心,头三个月,可是关键中的关键……”

“让元元去劝他。”谢忱说。

关朝竖起大拇指:“我看行!”

陆元在两人的注目下接过重任,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让我这老棺材瓤子烂在屋里算了!出去也是现眼!”孙老头倔强的吼声从里面传出来,“端走!都端走!我不……”

“爷爷,是我。”

里面安静了几秒,然后有了动静。

门把手上系着一根绳,另一头攥在孙老头手里,他用力一拉,门开了一条缝。

孙老头靠在床头,背绷得直挺挺的,像一株不肯向风雪低头的老松。他努力想挤出个笑脸,但病后僵硬的嘴角不太听使唤。

“小元回来了?快,快进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陆元坐在床边,把那份卷着的、带着金边的奖状在老人面前展开。

孙老头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哎呦,这金边儿,真亮堂,好,真好……快跟爷爷说说,北京大不大?好不好玩?”

陆元又去关了门,朝院子里等待的谢忱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很快,孙老头久违的爽朗笑声响彻院子,和医院里那个萎靡沉默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关朝剥着蒜瓣,感慨说:“还是小元面子大啊,我和老头子磨了一下午,他连个正眼都没给我。”

“爷爷就爱疼小朋友嘛。”谢忱系上围裙,“再加个菜吧。”

“好嘞。”

饭点时程以璇也来了,爷孙五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

孙老头吃完,程以璇推他回屋看电视去了,陆元把剩下的肉和骨头都倒进狗盆里,还特意舀了一勺肉汤浇上去,二妞两眼放光,一头扎进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谢忱洗完碗走出来,就看见陆元正蹲狗窝旁,月光柔和,将少年的身影润成一只收起爪牙、温顺乖巧的糯米团子。

“你们汪星大使开展双边谈话呢?”他打趣说。

陆元应道:“二妞还说饭少了,他还没吃饱。”

“那下回把你的饭分给他一点,你们兄弟俩同吃同住。”

陆元转头问:“我要是和他是兄弟,那哥是什么?”

谢忱一愣。

“臭小子,”他反应过来,去捏陆元颊边的软肉,“敢编排你哥了是吧?”

陆元非但没有躲,反而更顺从地贴进他的掌心:“那我重新说……”

深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谢忱的模样,同时盛满了独一无二的依赖。

“我是哥唯一的小狗。”

谢忱眉头一紧。

他没来得及开口,陆元又将下巴垫回他的掌心,哈出的热气落在谢忱的拇指尖上:“是哥养大的小狗。”

旁边的二妞似乎听懂了什么,适时地“汪汪”叫了两声。

“行,”谢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就养了你这一只爱咬人的小狗。”

陆元的犬齿正贴着他的虎口,听谢忱这么一说,于是一口咬了下去。

这下彻底坐实了,他千真万确,就是一条只对哥哥亮出尖牙、也被哥哥全然纵容的——

“坏狗。”

·

关朝送程以璇去机场了,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谢忱和陆元。

两人也没进屋,就挤在院里那张老竹摇椅里。椅子有点小,两个大男人挤着,时不时发出抗议的“吱呀”声。

“哥,我们好久没这样了。”

谢忱往后靠了靠,竹椅又响了两声。

今晚云厚,没几颗星星,倒是月亮挺亮,他们俩的影子映在地上,模糊地融在一起。

“上次这么挤还是你发水痘,”谢忱回忆着,“烧到三十九度五,死活不肯自己睡,非得和我挤一个枕头,还要听我唱小星星。”

他一边说,手指无意识地去捏陆元手腕上那根红绳。

他自己腕子上也有根一模一样的,这是孙老头晕倒前去寺庙给他们求的,还没送出去他就先被送医院了。

一人一条,没来的等下次再给。

陆元翻身面对他:“哥当时说,等病好了就答应我一个愿望。”

院里晒着的陈皮散发出淡淡的酸甜气息,谢忱感觉肩膀一沉,陆元的脑袋靠了过来,有点扎人的头发茬蹭得他耳朵发痒。

他缩了下脖子:“躲开点,痒。”声音有点干,他自己都觉出来了。

“想要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先存着,”陆元故意卖关子,“等以后哥自然就知道了。”

老挂钟“当当”敲响了整点,一阵小风吹过,墙角打盹的二妞懒洋洋地甩了下尾巴,扫落了几片树叶。

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边,陆元的掌心很温暖,能将他完全包住。

谢忱低头看着,心脏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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