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人来人往。
谢忱在接机口等了快半小时了,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折着烟盒的一角,直到捏得完全变形,才堪堪松开。
他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流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冬令营纪念挂件挂在书包拉链上,晃得像在荡秋千。
“哥!”
少年张开双臂,将迎面奔来的人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鞋尖相抵,谢忱紧紧环住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分别太久,他总觉得陆元又变了些,浑身透着成年人才有的那股韧劲。
“你的心跳好快。”陆元说,“但好像我的也很快。
“哥,我想你了。”
一句话,把谢忱这七天里淤积在心中的阴云,瞬间在交错的呼吸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也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
车送去彻底清洗了两次,谢忱才觉得总算把谢柏山的味道给去干净了。
他还把车里所有的座套都换成了新的,陆元问起来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旧了,换个新的改改心情。”
后视镜上挂着程以璇送的平安符,陆元膝头那张写着“第七名”的奖状被他仔细卷好,送回书包里。
“……四姐说我还不信,现在一看,哥的脸色是有点差啊。”陆元戳他右脸。
谢忱正开车没法躲,只能由着他戳:“哪有这么夸张,最近事多没休息好,过了这周就能缓缓气……”
“哥的承诺不能做数。”
陆元打断他,声音平静:“你的缓口气通常意味着下一个高强度周期的开始。”
“……”谢忱被噎了一下,“这次是真的有规划。”
陆元收回手。
他转头看向前方,侧脸已经有了几分青年的利落轮廓:“我们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哥哥,而不是一个耗尽自己的超人。”
车子遇到红灯,缓缓停下。
谢忱沉默片刻,缓缓道:“习惯了。”
习惯如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既是责任,也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
陆元没再争论,他将空调出风口调了个方向,不让风直吹谢忱。
“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试着把烦心事告诉我,憋着太难受了,我很愿意当哥的情绪垃圾桶。”
谢忱想起陆元初中时用蜡笔画的那幅画——那是一只负重的骆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哥是我的绿洲。
“……好。”
·
老城区一如往日静谧。
路两边的银杏树没剩几片叶子了,最后几片残叶孤零零地挂在光秃秃的枝杈上,像是被风给遗忘了一样。
谢忱将车停在巷口,推开木门,“吱呀”一声惹得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
“二妞,别叫。”谢忱冲它做手势,紧跟进来的陆元反关上门。
二妞认出了来人,兴奋的尾巴摇得飞快,脖子上的链子叮当响,仿佛下一秒它就要挣脱开来,撒丫子扑进谢忱的怀抱。
“乖。”谢忱揉着土松泛黄的耳尖,二妞“嘤嘤”地哼唧着。
响动惊动了灶屋里的人。
关朝探出脑袋,鲤鱼的焦香混着八角茴香也跟着一同飘出来:“汤还得再煨二十分钟。”他朝堂屋努嘴,“老头儿还气着呢。”
堂屋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轮椅仰面倒在门口,像在无声的抗议。
孙老头那双曾经能爬山下水的腿,突然在住院期间的某一天动不了了,医生说“急性脑梗,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后面能恢复成什么样,就看家属照顾得用不用心,头三个月,可是关键中的关键……”
“让元元去劝他。”谢忱说。
关朝竖起大拇指:“我看行!”
陆元在两人的注目下接过重任,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让我这老棺材瓤子烂在屋里算了!出去也是现眼!”孙老头倔强的吼声从里面传出来,“端走!都端走!我不……”
“爷爷,是我。”
里面安静了几秒,然后有了动静。
门把手上系着一根绳,另一头攥在孙老头手里,他用力一拉,门开了一条缝。
孙老头靠在床头,背绷得直挺挺的,像一株不肯向风雪低头的老松。他努力想挤出个笑脸,但病后僵硬的嘴角不太听使唤。
“小元回来了?快,快进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陆元坐在床边,把那份卷着的、带着金边的奖状在老人面前展开。
孙老头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哎呦,这金边儿,真亮堂,好,真好……快跟爷爷说说,北京大不大?好不好玩?”
陆元又去关了门,朝院子里等待的谢忱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很快,孙老头久违的爽朗笑声响彻院子,和医院里那个萎靡沉默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关朝剥着蒜瓣,感慨说:“还是小元面子大啊,我和老头子磨了一下午,他连个正眼都没给我。”
“爷爷就爱疼小朋友嘛。”谢忱系上围裙,“再加个菜吧。”
“好嘞。”
饭点时程以璇也来了,爷孙五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
孙老头吃完,程以璇推他回屋看电视去了,陆元把剩下的肉和骨头都倒进狗盆里,还特意舀了一勺肉汤浇上去,二妞两眼放光,一头扎进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谢忱洗完碗走出来,就看见陆元正蹲狗窝旁,月光柔和,将少年的身影润成一只收起爪牙、温顺乖巧的糯米团子。
“你们汪星大使开展双边谈话呢?”他打趣说。
陆元应道:“二妞还说饭少了,他还没吃饱。”
“那下回把你的饭分给他一点,你们兄弟俩同吃同住。”
陆元转头问:“我要是和他是兄弟,那哥是什么?”
谢忱一愣。
“臭小子,”他反应过来,去捏陆元颊边的软肉,“敢编排你哥了是吧?”
陆元非但没有躲,反而更顺从地贴进他的掌心:“那我重新说……”
深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谢忱的模样,同时盛满了独一无二的依赖。
“我是哥唯一的小狗。”
谢忱眉头一紧。
他没来得及开口,陆元又将下巴垫回他的掌心,哈出的热气落在谢忱的拇指尖上:“是哥养大的小狗。”
旁边的二妞似乎听懂了什么,适时地“汪汪”叫了两声。
“行,”谢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就养了你这一只爱咬人的小狗。”
陆元的犬齿正贴着他的虎口,听谢忱这么一说,于是一口咬了下去。
这下彻底坐实了,他千真万确,就是一条只对哥哥亮出尖牙、也被哥哥全然纵容的——
“坏狗。”
·
关朝送程以璇去机场了,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谢忱和陆元。
两人也没进屋,就挤在院里那张老竹摇椅里。椅子有点小,两个大男人挤着,时不时发出抗议的“吱呀”声。
“哥,我们好久没这样了。”
谢忱往后靠了靠,竹椅又响了两声。
今晚云厚,没几颗星星,倒是月亮挺亮,他们俩的影子映在地上,模糊地融在一起。
“上次这么挤还是你发水痘,”谢忱回忆着,“烧到三十九度五,死活不肯自己睡,非得和我挤一个枕头,还要听我唱小星星。”
他一边说,手指无意识地去捏陆元手腕上那根红绳。
他自己腕子上也有根一模一样的,这是孙老头晕倒前去寺庙给他们求的,还没送出去他就先被送医院了。
一人一条,没来的等下次再给。
陆元翻身面对他:“哥当时说,等病好了就答应我一个愿望。”
院里晒着的陈皮散发出淡淡的酸甜气息,谢忱感觉肩膀一沉,陆元的脑袋靠了过来,有点扎人的头发茬蹭得他耳朵发痒。
他缩了下脖子:“躲开点,痒。”声音有点干,他自己都觉出来了。
“想要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先存着,”陆元故意卖关子,“等以后哥自然就知道了。”
老挂钟“当当”敲响了整点,一阵小风吹过,墙角打盹的二妞懒洋洋地甩了下尾巴,扫落了几片树叶。
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边,陆元的掌心很温暖,能将他完全包住。
谢忱低头看着,心脏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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