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天人那边派过来的?”
怀安言眨了眨眼,规规矩矩应道:“李将军,幸会。”
李朔雪并未接着回话,掀开帘子自己先行上了马车。怀安言顿了顿,也掀开那卷金吊沉红的丝绸帘子钻了进去。
车厢内点着暖炉,外边冷得紧,内里却是一股暖意卷着檀香的味道,想来是马车主人的个人爱好。
怀安言踩上厢底铺满的暗纹云锦,随着马车碾过冻土的轻微颠簸脚底一个踉跄,李朔雪却连眼都没抬,自顾自斟着茶盏,指尖搭在盏耳上,目光落在车厢壁某处。
“天人的接头地点,倒是离奇。”
用了离奇二字,想来李朔雪是受够了这僻静山脚的阴冷。
“李将军有所不知,怀某的道观在这山头上。”怀安言语调轻快地回应这冷硬的质问之词,“怀某没有代步工具,谢将军特地前来接应了。”
李朔雪这才抬眼看他。
“我以为天人会是更独特的样子。”
怀安言笑吟吟地接道:“怀某在天人境界不过凡仙一个,若生在人间,大抵也不过凡人一枚。”
“那边就派你过来?”
李朔雪毫不掩饰自己上下打量的视线,眼前之人根本不像他想象中的天人样,他在朝廷里见过来定期交涉的天人,个个不苟言笑周身笼着层金光闪闪的罩。
而眼前之人……李朔雪挑了挑眉,心道,除了长得脱俗,穿着怪异不似人间规制的左右阴阳分半的道袍,一只右手严严实实地戴着黑手套覆了铁手甲,一只左手却白白净净地露在外头,像是出门落了一只般,全身上下完全是一副凡人模样。
怀安言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抬手晃了晃戴着手甲的右手,笑意不减:“将军是嫌我寒酸?这手甲乃天界法器,铸造师性格古怪,铸了一只后,嫌弃手甲弧度不够完美就没铸第二只,被我捡了漏。至于派我来……”
他话锋一转,淡金灵气在眼底悄然一闪,“对案中那‘天外来物’的能量波动,怀某比较敏感,且那些金光闪闪的上仙,未必瞧得上这种‘凡间杂事’。”
李朔雪眸色一沉,按剑的手紧了紧:“杂事?三日前人界山中小村天降怪石,当地官员紧急上报,目前伤亡仍然未知。按人间禁忌,天界相关之物皆需严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那边的某些人欲重启战事而砸下的引子。你说这是凡间杂事?”
怀安言指尖轻叩膝头,语气依旧轻快:“将军对天界的成见倒是深。”
他抬眼迎上李朔雪的锐利目光道:“我来,一是为了确认它是否真与天界有关,给人间一个交代;二也是为了自保,如果天人前些年叛逃的逆贼真开始动手,天界也讨不到好。”
“少说漂亮话。”
李朔雪身体微微前倾,凌厉的视线扎进怀安言含笑的瞳里,周身凛冽气场让车厢内的暖意都淡了几分。
“马车将连夜赶往坠物村。”他不容置疑地沉声道,“若真是天界好战反贼作祟,你知道人间不会轻易饶过此事的。”
怀安言笑着点头,抬手细心地用灵气将车帘严严实实拢好,隔绝了外头的风声与窥探:“将军既已安排妥当,怀某随行便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凉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此去凶险未知,将军选择不带亲兵只身前往,若遇危急关头,怀某只会自保逃生。你我非亲非故,将军的性命,可不在这次人界王朝要求内。”
李朔雪冷哼一声,他就知道天人是这样一副刻薄冷漠的嘴脸,指尖始终紧扣剑柄,周身戒备未减。
马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声响在寂静中传开,车厢外夜色渐浓,山雾裹挟着未知的凶险弥漫开来,车厢内两人相对无言,一方满心戒备,一方似笑非笑,两个带着隔阂的人,因一纸两界协商一同下发的文书牢牢拴在了一条查案路上。
马车轱辘碾过最后一段积雪覆盖的土路,终于在第三个破晓时分抵达坠物村。雾气尚未散尽,裹着山间的湿寒,将错落的土坯房衬得愈发寂静,唯有村口空地上人声攒动,隐约传来低沉的念叨声。
车轮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猛地一顿,再也难往前挪动半步。
前方的路被连日风雪冻得邦硬,又经人畜踩踏,冰壳下全是软烂的泥泞,车辙深陷,碎石与融雪混杂,马蹄一踩便打滑,稍不留神就可能侧翻。
“将军,实在进不去了!”车夫勒住缰绳,语气带着难掩的无奈,“这路被雪泡透了,底下全是烂泥,外层结了薄冰,马车再往前,必陷无疑!”
李朔雪率先掀帘下车,他一袭墨色暗纹布衣常服,料子是极难得的云纹贡缎,虽无繁复装饰,却在领口、袖口缝着暗银线绣的缠枝纹,低调中透着难掩的华贵。
他靴底踏在冰泥上,发出“咯吱”脆响,瞬间陷了半截,抬手抹去溅在衣摆上的雪沫时,指尖轻巧地落在腰间乌木裹银的佩剑剑柄上。
那剑柄上还系着一串坠着墨玉珠子的流苏,更显富贵。
“你驾车去最近的驿站待命。”
车夫颤颤巍巍应了是,转了马车头要赶马时,怀安言才慢悠悠地跟下了车。
左右黑白分半的道袍在晨风中轻扬,他戴着手甲的右手随意搭在袖间,指尖符文微亮,暗暗探了一遭周围的能量波动,竟是半点异常没有。
难道是物什已然超出这机甲的探查能力之外?
他暗想不妙,脸上依旧挂着疏离的笑意,嘴上说着调笑的话:“将军真是好身体,这三天颠簸跟眼一闭一睁似的过来了,查案的劲头丝毫不受磋磨。”
李朔雪并未理睬,转眼一看,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踩着冰泥快步迎上来,他脸上堆着惶恐又恭敬的笑,搓着手躬身道,“让二位贵人受委屈了!是京城派过来李将军和天人大人吧!这雪下了半个月,路全冻烂了,还没来得及修整,委屈二位步行进村歇脚吧!”
“不必。”李朔雪回绝道,“直接带我们去看那坠石。”
那老者赔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那神物在昨夜忽然的离奇消失了。”
“消失了?”
李怀二人异口同声,语气里各藏着心思。
李朔雪是的的确确的惊疑,他不信上报的文书中所述硕如屋的异物会凭空湮灭;怀安言则是故作诧异,指尖符文急促闪烁,反复探查却只捕捉到一缕即将消散的能量余波,那异物竟真的没了实体踪迹。
“可有伤亡?”李朔雪率先恢复沉静,问道。
那老者急忙应答道:“没有的将军,只不过村里被压塌了一座土房子,那地方还塌着,就神物不见了。”
“带我们过去。”李朔雪沉声道。
老者应好,弓着身子在前面领路,带着两人穿行在错乱的土房子间。
怀安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手甲蕴含的淡金灵气悄然铺开。
他能确定异物真的消失了,既非被人藏匿,也非遁入虚空,更像是自行离开了。
他嘴上仍是刻薄地道:“将军这般较真,怕是要白费功夫。东西都没了,难不成还能从坑里刨出来?天界派我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此案多半是反叛天人的异物自行溃散,大可就此结案。”
话虽如此,他指尖已弹出一缕灵气,如游丝般顺着冻土的缝隙渗入蔓延。不过瞬息,那灵气便捕捉到积雪下藏匿的浓重血腥气,更有一丝极淡却异常清晰的人为能量痕迹。
这里,分明发生过命案。
怀安言蹙了蹙眉,目光悄然落在走在前头的李朔雪身上。他此行只带了手甲一件探测宝器,本以为是轻松差事,但看这情况,若真遇上凶险,能否护得这位凡人将军全身而退,仍是未知之数。
“两位大人,到了!”
一幢幢簇在一起的土屋间突兀的凿开了一个大坑,坑里还杂着些断木残瓦,坑边跪了一片人,叩着首,嘴里都在振振有词地喃喃着什么。
李朔雪蹙眉看着眼前这片景象,大喝道:“全都给我起来,朝廷严禁崇拜天界,严禁跪拜天界之物!”
他的声音沉厉如雷,穿透了村民们喃喃的祷念,让坑边的人齐刷刷一颤,脸色惨白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慌乱,却没人敢真的起身,反倒有几个老人把身子伏得更低,嘴里念叨得更急了。
“将军息怒!息怒啊!”村长踩着冰泥踉跄上前,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们不是崇拜天界,也不是跪拜神物!就是……就是怕了!这东西降下来就没安生,现在又离奇消失,村里还没了个姑娘,大家实在没办法,才想求求平安,绝不敢违逆禁令啊!”
“没了个姑娘?”李朔雪眸色骤沉,锐利的目光直直盯住村长,质问道,“先前当地官员上报,只说天降异物,并未提及伤亡!你方才在路上还含糊其辞,怎么现在又冒出死人的事?为何隐瞒?”
村长身子一僵,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搓着手支支吾吾道:“就……就死了一个丫头,怕惊扰了贵人,也怕传出去惹人恐慌,我想了想这也不是天上掉下那怪东西来砸死的人,才没多说……”
他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支支吾吾接着道:“是……是暴病!夜里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就没了气,身上还起了好多斑,密密麻麻的,看着就吓人!”他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故作的恐慌,“村里老人说这是天石带来的邪病,怕传染给全村人,不敢耽搁,当天就匆匆埋去乱葬岗了,没敢声张,也没敢报官……”
“邪病?生斑?”李朔雪眉峰蹙得更紧,锐利的目光扫过村长紧绷的侧脸,“身上的斑是什么模样?埋在何处?”
一连串的质问让村长额头冒出冷汗,他抬手抹了把汗,眼神愈发慌乱:“就……就是普通的黑斑,大小不一……埋在……呃埋在,村外的荒山头,具体埋在哪,当时又急着下葬避病,没做记号……”
李朔雪冷着脸正要继续追问,那村长忽的匍匐在地告饶道:“真……真的记不清了!”
村长哭得涕泗横流,双手死死扒着地面,指甲缝里嵌满泥土,“当时天黑风大,又怕病气沾身,随便找了个土坑埋了,哪还记得具体位置!将军饶命,仙师饶命!不如先在村里歇息一夜,等天亮了,我带着全村人一起找,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李朔雪眼看问不出什么,回身看了怀安言一眼,只见那人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跪了一地的村民。
跪拜的村民中全为男性,有老有少,打眼望去村中男丁普遍身量瘦弱,颧骨高耸,连年轻的几个都透着一股书生般的孱弱;反观站在人群外围、未敢下跪的几个女子,倒是个个粗糙壮硕,手掌布满厚茧,臂膀肌肉线条分明,与男丁的羸弱形成诡异的反差。
“罢了,先歇一夜。”李朔雪收回按在剑柄上的手,语气冷硬,“若天亮后再无头绪,便依禁神律拘了全村人回府审问。”
村长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磕头谢恩,带着两人往村头的土屋去。这土屋是村里最规整的一间,靠墙窝着两张木板床,屋顶铺着厚实的茅草,倒也挡风。
村长殷勤地送来粗瓷茶杯、热水和两碗粗粮粥,又说了些“委屈贵人”的客套话,才躬身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李朔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味带着淡淡的土腥,他皱了皱眉,将杯子放在桌案一角。怀安言却把玩着茶杯,指尖灵气悄然流转,将杯沿的污渍一并净化,慢悠悠喝了半杯才放下。
两人进了卧房后各自寻了角落歇下,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窗外呼啸的寒风。
李朔雪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六路,留意着屋外的动静;怀安言则斜倚在木板榻上阖着眼歇息,看似慵懒,指尖符文却始终微亮,灵气如蛛网般铺开,监视着整个村落的能量波动。
突然,怀安言面色一变,嘴角抽了抽,面上浮上些许尴尬之色。
“怎么了?”李朔雪注意到这个慵懒得猫似的天人神色古怪,但很快,他也听到了那几声动静。
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在京城来的贵客歇脚处附近宣淫,方才他没觉察估计是那档子事在预热阶段,此时连他都能听见的地步,约莫是行至后半程,情难自抑。
“你耳力倒好。”李朔雪倒是不嫌尴尬,还顺带夸了一嘴怀安言,后者脸色更古怪了。
又是几声响动,那粗喘着气的男声吟了几声,唤着“玉娘”,就连带着其他动静一齐熄了声。
李怀二人本以为就此为止,而后竟有另一个明显不同于先前的男声唤起“玉娘”。
这下连李朔雪也绷不住神情了。
“这村子民风还挺开放。”李朔雪点评道。
“将军,怀某不想和你谈论这个。”怀安言用没有戴手甲的那只手揉着眉心,另一只覆着铁甲的手捏着诀金光萦绕。
又过了一阵子,对面那间屋子的门开了,李朔雪抱着剑靠在窗边正好窥见一女子从门里暖黄的烛火光里走出,身后有一男子还握着那女子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那女子低头瞥了眼,又用手掂了掂道:
“这是两人份的,你那说不来光看的朋友中途也来了回,不能少。”
那女子似急了,说话声都大了些,让李朔雪听得真切。
那男子神色慌张地食指靠在唇上嘘了几声,又小声地对那女子说了什么,那女人才神色不快地勉强离开。
李朔雪看了看那女子离开的方向,竟是离村的路线。
“大晚上的,那女子不是村里人?”李朔雪狐疑道,“天人,你有办法知道那女子去哪吗?”
“可以。”怀安言的手甲微光更甚,“但是有距离限制,远了跟不上。还有……”
“叫怀某怀道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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