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愁云惨淡,洋洋洒洒的碎雪从空中落下,不过片刻便在阶前覆上了白白一层。
李裹儿站在殿前,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出了应天门,后转向西而去,仪卫队的马蹄踏在青石上,身后是长长几列宫人,鸾驾在其中尤为突出,即便相隔甚远,她也能听到宫人的乐声。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六日,政变后的第四日,李显登基的第二日,天授帝便移居上阳宫。
雪越落越多,乐声便在这朦胧雪雾中渐渐变得模糊,远处的宫门前也成了白茫茫一片,城门上的守卫立得笔直,一直目送着太后的鸾驾过了提象门。
李裹儿看着身前望柱顶部的密雪,下端倒是因遮挡没落雪,一周镂雕的鸾凤和卷云纹依旧清晰可辨,她抬手指尖轻拂过上面的凤尾,刺骨的寒意由指入心。
今年早月多雪,北邙山上的雪积了太多,怕是要到暮春才能消了。明明张氏已诛,李裹儿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尘埃落定的轻松。
她望着面前的迷蒙的雪雾,想起了初见张氏的那一年,当时并不如现在一般冰天雪地,寒风刺骨,那是紫燕呢喃春意盎然的晚春时节,她们在三月的末尾回到洛阳。
瑶光殿鸣凤园的宫宴上,她们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位上,彼时李显依旧是庐陵王,还并未封为太子,不远处的席端天授帝熠熠生辉的龙袍在日光下晃得刺眼,威严的帝王一言不发,抱着乐器的乐师们沉默地跪于庭中,即便鬓边出了细汗也不敢挪动分毫。
在这般沉闷的气氛里,李裹儿也谨慎万分,和坐在身旁的李仙蕙一起垂眸盯着面前白瓷盅内的玉露团渐渐融化,在上面的雕刻的花纹逐渐变得扁平的前一秒,一阵清风袭过鼻下,她闻到了陌生的柏木香,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清朗男音。
“下官来迟了,还请圣上恕罪。”
两道身影略过眼前,越过庭中的乐师径直跪在离天授帝几步之遥的阶下,她只能隔着那群乐师间的空隙打量那两道背影,一人皦玉长袍,一人昌荣长袍,在阶下跪得笔直,她倒没从那背影上看出一丝误时的歉意。
距离隔得远她没听清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不过倒瞧见天授帝额前的吊珠晃动时一闪而过的光影,跪着的两人便起了身,后又朝着李显的方向俯身行礼,宽大袖袍被风吹起,她便知道了他们是谁。
席间乐起,一切便恢复正常,方才遮在宫殿上方的团云也早早被风催向了东方。李裹儿拿起勺子,将白瓷盅内的玉露团全部捣碎,勺子磕到边缘发出轻微动静,李仙蕙好奇地转头看着她。盅内的玉露团已经全部融化成水,只剩一片蕃荷叶飘在上方,她不喜欢这里,她想回房州。
面前的菜肴有些索然无味,她便抬头打量起方才匆匆来迟的那两个人,他们坐在天授帝的右侧,位置却比李显还要离帝王更近。她打量着那两张年轻姣好的面容,年龄比她大哥大不了几岁,却在帝王身侧举动从容,不知说了什么趣事引得帝王发笑,曲毕起身行礼的乐师便都得了赏。
座上三人晃眼的笑颜与一旁她们小心谨慎的局促形成了明显对比,仿若他们参与的并不是同一个宴,那是李裹儿初到洛阳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她还未转身时便察觉到自己头顶遮了一把伞,身旁的人上前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远处宫道上顶着风雪艰难前进的几个宫人。
“阶前风大,怎么站在这里?”
李裹儿转身看着他,面前的人一身紫色圆领官服,腰着金銙蹀躞带,想来刚是从合政堂出来,她倒是少见他这副模样。
薛崇胤回过头看李裹儿盯了自己半晌没说话,也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内心还是有些疑惑,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裹儿摇了摇头没说话。
宫道上的几个宫人早已过了宫门,天地之间是由碎雪合成的缥缈白雾,连远处的宫门也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薛崇胤对这单调景色兴趣不大,转过身望着面前的李裹儿,她身上是一件翻领的乌维松红金丝镶边大氅,整个人被这艳丽色衬得愈发容色姝丽。
薛崇胤视线下落瞥见她肩上的落雪,伸手轻轻拂去。此举也落在不远处檐下的宫人眼中,她原本是去为李裹儿取伞的,不过现下看来不太需要了,寒风吹得她瑟缩了一下,正准备后退时转身却被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
面前的人容貌秀气,鼻梁高挺,就是眉宇间的那一丝怒气让她一时忘记了行礼,不过对方似乎没注意到她这一无礼举动,她便匆匆福了福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下。
“伞给我吧。”
武延秀视线依旧落在远处阶前的两个人身上,并未看身前的宫人。
小宫人回过神,未再敢肆意打量,也不再看身后的场景,将手中的伞递给他后便匆匆离开了。
薛崇胤方才在檐下站了片刻,从李裹儿的背影就能瞧出她不大高兴,站在她旁边时那种感觉更甚。他看着旁边栏杆上堆积的落雪,无声弯了弯唇,示意李裹儿拿伞。
李裹儿伸手接过时,温热的伞柄上是他残留的体温,她不解其意。
武延秀站在檐下看着薛崇胤走出伞下,伸手揽了一团雪,而后又回到伞下,不知捏出了个什么东西,不过隔着这朦胧白雾他也能猜到李裹儿是笑着的。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伞,指腹摩挲着伞柄上的白鹤纹路,只觉得上面白鹤的轮廓雕得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瞧着怎么也不想白鹤,正准备将那伞丢了时便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到刚从檐下过来的武崇训。
两人皆穿着一样的官服,武崇训看着他拿着伞百无聊赖地站在这里,好奇道:“在这里做什么?”
“哦,我等一下二哥。”武延秀说着索性往他身后看了看。
“年前的那几场雪城外死了不少人,即便当时开仓赈灾,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如今圣上新登大典,又正值开春,司农寺的官员怕是还在合政殿内没出来呢。”武崇训和他解释道,目光却落在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武延秀察觉出了他身上的气势汹汹,含糊应了一声就没再答话。
武崇训倒也没打算和他一起出宫,道了别便走下台阶,朝着远处的人影走去。
栏杆上早已捏了两个拳头大小的雪人,李裹儿听到声音转过头时便看到绯色官服的武崇训朝自己走来。
“这般冰天雪地,寿阳郡王还真有闲情雅致。”
薛崇胤闻言笑了笑:“郡王过誉,大典已过,太常寺确实不如左卫事务繁忙。”
武崇训轻笑一声没再接话,看着李裹儿柔声说道:“回家吧。”
说罢才想起自己出来未撑伞,心里不禁懊恼,早知道方才在檐下便要过武延秀手中那把了。
薛崇胤倒是没在意他对自己的忽视,后退两步推出伞下,而后又从袖内掏出一个银制錾刻手炉递给李裹儿,向两人道了别便冒着雪走向宫门。
武崇训伸手接过李裹儿手中的伞,由自己撑在两人头顶,转身时扫了一眼栏杆上的那两个小雪人,心里忍不住冷哼。
宫道上的两道人影绯色身影越来越模糊,武延秀撑开伞走到栏杆处,上面的两个小雪人早已被厚雪覆盖,原本雕出的五官也被成扁平一片,像是戴了一张光滑的面具。
他想起方才薛崇胤拿出手炉的场景,心想自己若是武崇训就不会让李裹儿接那个东西,这种小技俩他才不会容忍。
手中的伞慢慢倾斜,直到伞间将栏杆上的那两个雪人戳倒掉落在地,抬头望向宫门时,那里再没了身影。
马车内银铃轻响,武崇训盯着李裹儿手中的手炉,眉心蹙起,忍住想把那东西扔出车外的冲动。
两人到了门口时,发现梁王府门口多了一辆眼熟的马车。
武崇训认得那马车,疑惑道:“大哥回来了?”
李裹儿没说话,武崇烈自去年七月令牌那件事后便被天授帝派去了西京,如今任期未够,李显也并未召他回京,且新帝登基大典已过,此刻回来是做什么。
她知道几日前的政变对武氏来说是致命一击,张柬之和恒彦范等人表面上只以诛杀张氏为目的,实则却是为了逼迫天授帝退位,如今皇位上的是李显,武氏在朝中便再无助力,若是对方乘胜追击,过不了多久张氏的结局便会落到武家众人的头上。
两人走过檐下,武崇训似乎实在好奇,和李裹儿说了一声便自己转身去了武三思的书房。
院中池内的冰面上早已落了厚厚一层雪,上面有着稀稀拉拉的脚印,还有用树枝画的几个看不清原样的飞禽。
李裹儿走至檐下时,棠玉便已候在门口,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伞,而后随着她进屋踮脚解下她身上的狐领大氅,看到她手中的手炉时还有些意外,因为这并不是李裹儿素日用的那几个。
“外面那辆马车是?”
棠玉将手中的大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回道:“是世子妃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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