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光销玉津(六)

张昌宗带人到光范门的时候,发现那里除了守卫之外,还有东宫的清道率,他看着府率杨霁身侧穿女官服饰的女子,便知自己今夜出不去了。

李裹儿指腹摩挲着手中的马鞭,抬眸望向对面的人:“宫门已闭,更深夜寒,张大人这般匆匆是要去哪儿啊?”

“不愧是兄妹,李家的人还真是让我不意外。”张昌宗讥笑,李重福不但没来光范门,甚至还将此消息告诉了李裹儿。

他今日头发全部竖起,只用一根发簪固定,朔朔寒风吹过鬓边碎发,耳廓宛如刀割。

即便在这里,也能听见迎仙宫的厮杀声,杨霁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备箭。

手落下时箭矢射向对面的士兵,他望着掉转马头折回迎仙宫的那道背影,余光里瞧见身侧的人早已搭箭拉弦,便没再声张,此刻各处宫门早已被禁军把手,张昌宗如何也是逃不出去的。

李裹儿视线随着箭头盯向即将要消失在宫道前方的身影,下一秒手指一松,离弦的箭擦过空中落下的雪片直直向着张昌宗的左肩而去。

太平一身蕉红金丝凤纹大氅立在回廊下,手中是一个鎏金镂雕牡丹袖炉,她看着庭中被禁军围控的身影,低声向一旁的李显说道:“张氏败局已定,殿下此刻应即刻去长生殿。”

李显看向庭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略微踌躇:“......可此举并非我本意啊。”

张柬之和恒彦范只说了要诛灭张氏,没和他说过还要逼宫,如今这般才是大逆不道。

太平看着他,放缓声音:“皇兄不必担心,方才的举动必是早已惊动圣上,您只需说明缘由即可。”至于其他的话,到时自然会有人来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参与的人必定比李显更在意结果,更希望天授帝能在今夜就让位于东宫,否则明日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们。

李显无奈,只得随着一众大臣去长生殿。

今夜虽无月,但宫墙被火照得清晰万分,朱红的墙面上溅满了殷红的鲜血,憧憧人影持刀映在赤色宫墙上,宛如嗜血的恶鬼。

太平抬步缓缓走下台阶,没了廊檐的遮挡,碎雪便落在大氅的毛领上,身后的宫人见状立即撑开伞跟在她身后。

庭内的张易之鹦哥绿圆领袍早已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他看着廊下的女子跨过几具尸体站在自己的不远处,面前落下的雪摇摇晃晃地终于着地,还未融化便被地面上蜿蜒的血水吞噬。

太平扫了眼周围的几具尸体,没找到另一个人,面带遗憾:“琼台双鹤似乎少了一个。”

张易之眼角带笑,垂眸掏出一方帕子仔细擦拭着手指上的鲜血,并未答话。

“今夜的皇宫早已被禁军围得如同铁壁,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还能走出去吧。”太平开口说道。

张易之擦完最后一根手指,将帕子随手扔在脚边的一具尸体上,说:“他能不能走出去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公主不日也会与我相聚。”

他跨过面前的一具具尸体,最后站在离太平只有两步之外,太平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手中的刀蠢蠢欲动。

“公主府的门客和相王的党羽遍布六部,今日你们协同太子逼宫是利益一致的手足,日后他稳坐皇位,你们就会成为他所忌惮的朝臣。”张易之轻笑一声,他抬眸看向堆在伞边几片落雪,眼中隐隐有些兴奋,“早在贞观帝当年玄武门兵变弑兄夺位开始,你们李家人的血液里就流淌着诅咒,最后坐在皇位上的人一定是踩着至亲的血,而公主会成为对方脚下的一堆白骨。”

伞下的太平面上依旧是平静如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同情,宛如在看一个疯子。

张易之抬起头,任由雪片纷纷扬扬落在面上,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我从延载元年入朝做官,神功元年入宫成为天子近臣,从公主的手中刀成为帝王的座下犬,八年来享尽荣华看尽肮脏,满腹算计满手鲜血,走到如今离那个位子咫尺之遥,今日不过是棋差一招罢了。”

他低头看着太平的背影,嘴角噙着笑:“不过我今日的下场也会成为公主来日的去路,黄泉孤苦,还望公主早日来与我作伴。”

“张大人走好。”

太平说完转身,身旁的侍卫抽刀缓缓上前。

刀锋划过颈间,鲜血喷出,张易之在倒地之前恍惚听到一阵马蹄声,面前的赤色背影渐渐变得模糊,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太平时,彼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尚乘奉御,太平提议要送张昌宗入宫,他不同意。

明明是日光和煦的春日,他在公主府看到张昌宗时只觉得遍体生寒,女子盛装华冠,语中含笑:“大人只做一个奉御确实有些屈才,况且洛阳人才济济,你单靠祖荫又能做多久的官呢。”

他不语,想拉着张昌宗离开。

“你弟弟已经同意入宫了,大人是要断了他的富贵路吗?”太平看着面前固执的青年。

当时还未及冠的张昌宗没有随他起身,故事开头已落定。

树上的梨花纷纷如雨落,覆在他的青袍上,彼时的他还未能看清自己的结局。

太平似乎很是满意,走至阶下时又转身叮嘱他道:“叫他日后就不要弹琴了,学吹笙吧,明日起会有乐师人来教。”

两年后张昌宗入宫,阆峰绮阁,瑶水西流,白袍少年在桃花雨下,琼台一曲玉笙毕,便引得天授帝龙颜大悦。天授帝于天授元年登基,将国号改为周,此时出现在宫内宛如周灵王太子的少年何尝不是一种吉兆,不过半年便得盛宠,此后竟是无可比拟的富贵。

太平走至阶下,看到廊下的身影时目光一滞,但还是抬步上了台阶,那人依旧是一身单薄的女官长袍,待她走至面前时俯身行礼。

“殿下。”

太平看着她泛白的骨指没有开口,指尖摩挲着手中袖炉上的牡丹纹。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两人一同望了过去,张昌宗身后中箭,滚下马后起身摇摇晃晃朝着庭中走去,最后停在一具尸体前。

张易之眨了眨眼,落在睫毛上的细雪便化成水融进了眼睛里,他透过朦胧水雾看着跪在自己身侧的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颈间鲜血濡湿了外袍。

“五哥......”

张昌宗抱起张易之,将他靠在自己怀中,看着对方嘴唇嚅动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指拂过落在他眉上的雪,柔声说:“我们一起回定州,到时你还要帮我束发。”

张易之无声弯了弯眉眼,费力抬起手触及张昌宗的耳廓,而后向上握住对方发间的簪子一拔,如墨青丝便散落在了张昌宗的肩头,落下的碎雪盖在发丝上,不过片刻就浸湿了发尾。

张昌宗看着他的手渐渐垂下,温热的泪划过面庞后滴落在对方颈间,与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后,又淌在自己的臂弯,他感受着那股暖意,是此刻唯一能与今夜的寒气对抗的东西。

细雪不断落下,盖在庭中的那些尸体上,地面上原本还在流淌的鲜血也渐渐固涸成冰,任由雪在上面落了一层。

跪着地上的人也被大雪覆盖,远远望去宛如一只合翅垂首的白鹤。

“殿下还去长生殿吗?”上官婉儿垂眸看着太平大氅上溅到的几滴鲜血,比锦线颜色较深。

太平转过身,看着对方永远低垂的目光轻声说道:“不去了,那里没有我的事了。”

长生殿内,垂垂老矣的帝王和衣坐于殿中,宛如一尊石塑的佛像,对围在殿外的禁军视若无睹。

烛架上的烛火熄灭了一盏,天授帝看着殿内的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最前方神情忐忑的李显身上。

“外面何人作乱?”

张柬之上前两步率先回道:“回圣上,张氏兄弟起兵谋反,臣等奉太子殿下的命令已将其诛杀,带兵入宫惊扰圣寝,还请圣上恕罪。”

“逆贼既诛,此事该当明日再议,太子可以回去了。”

李显闻言目光闪了闪,嗫嚅着准备跪安时身后又有一人上前。

“殿下不能再回去了,先帝曾将殿下托付于圣上,如今久居东宫已有七年之久,群臣百姓思念李氏已久,臣等也一直也不敢忘先帝的恩德,因此今夜才随同太子一起诛杀逆贼。”恒彦范说完顿了顿,抬头看向殿上的帝王,言辞恳切,“还请圣上传位于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太子也是这样认为吗?”天授帝开口问道。

李显不敢抬头,但也不敢再后退,今夜若是不能事成,殿中的这些人明日怕是就要上刑场了。

天授帝了解他的脾性,没再等他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河间郡公李湛:“朕记得你的父亲,如今你承袭了他的爵位,却是如此回报朕的吗?”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吏部侍郎崔玄暐:“你能有今日全靠朕的提拔,却也要和他们一同站在这里吗?”

崔玄暐俯身,恭敬答道:“圣上心系江山百姓,而复兴李唐亦是民心所向,臣此举也是为报圣上提携之恩。”

殿内寂静万分,落针可闻,庭中的积雪越来越厚,殿外的禁军围于檐下一动不动,抵在指腹的刀柄冰冷刺骨。

天授帝垂眸看向袖边的狸猫,抬手覆住它的耳朵。

从龙之功是诱人的,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就在眼前,没有人想要后退,下一秒殿中几人对视一眼,齐声道:“请圣上传位于太子。”

全文共三卷,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写得比预期慢了些),后续会改一些错别字或者细微的逻辑不合理之处,但大致情节不会变动,可不必在意。没什么意外的话,二三卷还是照常日更,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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