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新蛾眉月静静挂在漆黑的夜空中,洛水岸边的桃树枝头已经渐吐粉蕊,两岸人头攒动,水面在灯光映射下波光粼粼,缓缓向东。
今日是上巳日,挽香楼内宾客盈门,喧闹比往日更胜,不过四楼和五楼就比一楼要安静不少。
李重福临栏下望,看着下面水泄不通的街巷,手中的酒杯轻落在桌上。
来睎站在旁边面上神色犹豫,没有下一步动作,今日李重福已经喝了不少,又在这栏杆处吹了风,只怕此时酒劲更胜。
夜风拂面而过,原本一直垂着头的人像是对底下的景色没了兴趣,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望向放在一旁的一张弓上,弓臂上镶嵌的琥珀和玛瑙在灯光下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弓臂其余部分也包裹着金丝,显得尤为华丽。作为一件兵器来讲,很显然它的观赏性要远远大于实用性。
马车停在了挽香楼的后门,李裹儿掀起帘子时便看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她弯腰下了马车。如今天气渐渐回暖,她便临出门前棠玉塞在她手中的袖炉暂时留在了马车上。
此处僻静,虽与洛水岸边离得不远,但与那边的热闹状况完全不同,深巷昏暗,倒是显得有些清冷。
门口的人看到她上前,伸手为她推开门,而后走在前面为她带路,一路都未曾说话。
那人带着李裹儿径直上了五楼后停在一扇门前,轻叩两声后便直接推开了门。
李重福打量着门口的人,弯了弯唇:“好歹也是给我送行,怎么空着手就来了?”
李裹儿跨进门,解下披风后随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笑道:“皇嫂如今已有璋瓦之喜,再送什么都显得我多此一举。”
她原本求韦清蓉和李显将何如菡留在京中,也算是她对玄云这么多年来帮助的回馈,可没想到李重福居然不肯和离,要带着何如菡一起出京。
“无妨,作为兄长我总该大度些。”李重福离开栏杆,走到桌前抬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你没东西送我,我却有礼物给你。”
来睎朝李裹儿俯身行礼,正准备退下时又听得李重福吩咐:“再上一壶酒。”
李裹儿坐下后才发现此地之巧妙,挽香楼在承福坊拔地而起,比周围一众宅邸都高出许多,此刻坐在此处,临南能看洛水两岸盛况,望西可瞧见直耸天际的万象神宫。
楼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楼内是纵欢歌舞的酒客,倒是五楼这一处成了此刻唯一的寂静地。
来睎再次进来时除了李重福刚才叮嘱的酒之外,托盘内还准备了其他东西,将其一一摆在李裹儿面前。
李裹儿看着面前的那盅银丝清羹,揭开盖子的瞬间里面的香味便随热气涌出,这是她儿时最喜欢的一道汤羹,回到洛阳后梁王府的厨子做得总是与她之前喝过的不一样,但此刻面前的这一份味道却与在房州吃过的相似,但她并没有想品尝的兴趣。
李重福依然在自斟自饮,并无想要与她分享那壶酒的想法,她看着对方手中的白瓷杯,目光却落在那微微泛白的指尖上,心里想的却是那双手上的茧应该比李重俊要少。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和重润的死难逃干系,却为何还有脸约你来此?”李重福看着对面的人问道。
他知道早在张易之身死的那一夜就有一封信送到了东宫,如今任凭他再巧舌如簧,李裹儿心里对他的恨想必也不会再少,不过恨他的人不少,他倒无所谓再多一个。
李裹儿垂眸没说话。
李重福抬手饮尽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看着对面人木然的脸,发觉有些好笑:“你不敢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觉得已经尘埃落定还是意识到事态已经超乎想象?”
李裹儿看着青玉酒壶留在桌面的阴影,说:“张氏已死,自然是尘埃落定。”
“撒谎。”李重福视线扫过对面人轻颤的睫毛,面上却是一片平静,“皇祖母年前病重,朝中时局已经缓和,父皇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储君的位子上便可顺利继承大统。可朝中那些人做了什么,他们以诛灭张氏为由胁迫东宫同他们一起逼宫,政变确实成功了,他们一个个封侯拜相,留给父皇的又是什么,威胁皇权的相权,虎视眈眈、在朝中一呼百应的相王,帝王俨然已经被架空了。”
“我们一直以为只有帝座上的人才会令人恐惧,可如今你也看到了,朝中这些人是比帝王更可怕的存在。”他起身走到栏杆处,看了眼下面的人群,回身看着座上的李裹儿,“他们不在意皇位上的人姓武还是姓李,也不在意坐在上面的是人是鬼,亦或者是猫是狗,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只要入主中书和门下,帝王的所有诏令便都要过他们的手,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被他们圈禁的傀儡,不顺眼时便可以再换一个。”
微风轻轻扫过檐下,从栏杆处经过的风带着洛水两岸的喧嚣蓦然闯入这片寂静之地。
李裹儿看着栏杆处的人,夜色下对方背光而立,神情难辨。
“你觉得重润和武延基被赐死仅仅是因为张氏吗,在我们七年前入京的时候朝中是李武两家对打争太子之位,后来张氏入宫,父皇被立为储君,皇祖母让李武两家于明堂立誓,此后张氏愈发受宠,长安元年重润和武延基因议论张氏被刺死,而后张氏成为李武两家共同的仇敌。”
“或许张氏一开始被送入宫中只是因为姑母想要在皇祖母身边有自己的亲信,可后来他们成为李武两家共同的靶子,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他们从入宫起就没得选了,他们只能成为帝王的座下犬,用来震慑有异心的人。三年前朝中那些人联合上奏让皇祖母还政于东宫,而重润和武延基只是当时张氏递给皇祖母的一把刀,彼时接到刀柄的父皇只觉惶恐,但之前十四年的流放历历在目,他便只能选择牺牲自己的儿子,此事效果是显著的,东宫行事更加谨小慎微,朝中那群人也不敢再次提此事。”
李重福的眼中似有惋惜:“你看,这一整件事下来,张氏经此盛宠愈显,朝中也试探出了皇祖母的态度。”只有你是真的失去了兄姊。
李裹儿没接话,这里风太大,她只觉得有些冷,或许方才进门时不该将披风解下。
“我们再看十四年前父皇被流放出京的事,当时的章怀太子才是朝中认为帝王的不二人选,但是后来他被贬了,永徵帝猝然驾崩,父皇上位后看着相权日渐壮大,而自己可用的亲信寥寥无几,于是便只能扶植外戚,结果就是被裴炎和相王的人联合皇祖母一起将他拉下皇位,推相王上位。”
“从永徵帝开始,皇权和相权之争便再未停息,皇祖母登基之后相权渐渐被收回,而此次政变之后,帝王又成为了被相权压制的傀儡,这就是朝堂。”
李重福看着一直一言未发的李裹儿,拿过一旁的那把弓,轻笑了声,有意缓解气氛:“临走前总想着送你件东西,挑来选去只选中了这个。”
李裹儿抬眸望着他手中的东西,弓臂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她看着李重福的手就那样悬在空中,只得起身接过。
她抬手拂过弓臂上镶嵌的那些琥珀和玛瑙,饶是儿时再喜欢好看的东西,此刻只觉得手中的这把弓华而不实。
“试试。”李重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箭矢。
李裹儿只觉诧异,这里并不是可以射箭的地方,并未等她反应过来时李重福便站在她身后,环住她抬起手中的弓。
李重福将手中的箭矢搭在弦上,箭头下移,弓弦被慢慢拉紧,楼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疯了?”李裹儿想极力挣脱,然而身后的人力气极大。
“对付这京中的豺狼,箭头需得对准些才行。”李重福手腕发力,箭头从下面拥挤的人群移到远处的一棵桃树下,桃树枝头只有稀稀拉拉几朵,其余还都是花苞。
然而那树下却站了一个人,腰间并未坠玉,袍摆一角被风吹起,对方的目光落在洛水的游舫上,一半面容隐在阴影里,只留给一个楼上的人侧影。
弓弦被拉到极致,然而在松手的那一刹那弓臂被猛地上抬,原本该射到树下的箭最终射向了漆黑的夜空,与箭矢一同奔向沉闷夜色的是洛水两岸的璀璨焰火,洛水被倏尔照亮,引得楼下人潮欢呼。
李重福松开手,意兴阑珊般又坐回椅子上,像是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李裹儿还站在栏杆处,胸口的剧烈心跳还未平息,手中的弓被越攥越紧,弓臂上的琥珀硌得手心有些疼。
桃树下的武延秀像是心有所感般回身,抬头望向挽香楼的五楼,栏杆处的女子手中是一把绚丽夺目的弓,她就那样站在高楼上,任由空中烟火绽放时的光影在面上一闪而过,那冠绝天下的容貌便在月色和焰火的映照下,更衬得宛如下凡的尘仙。
“那就是你新选的小伙伴吗?”李重福看着树下那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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