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南朝遗梦(一)

武延安从户部出来准备出宫时,恰巧碰到了也正准备出宫的武延秀,两人便一道打马回府。

“啧啧啧,圣上可真够大方的,这赏赐都快赶得上亲王了。”武延安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那本名册,上面都是对各个公主建府后的封赏,数目大得惊人。

武延秀倒不觉得惊讶:“几位公主都是陪圣上在流放地吃过苦的,如今也算是开云见月了。”

武延安嘟囔了一句:“那我也觉得过了。”

秋日余晖洒在洛水上,整个波光粼粼的水面宛如镀上了一层金,岸边柳树的枝条也变得一半青一半黄,随风轻轻掠过水面,荡碎那半面浮金。

武延安借此又想起另一件事,转过头看着一旁的人,犹豫着要不要问。

两人座下的马都走得很慢,武延秀正看着西边从洛水上飞起的几只白鹭,落日光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看那几只白影飞入西苑的上阳宫,想起那里面退位病居的上一任帝王。

“那日安乐公主为什么要针对你啊?”武延安踌躇着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

武延秀回头打量他面上的忐忑神色,那日秋猎回到魏王府后武延义没有和他问过这件事的原因,也不许其他人再过问这件事,或许是因为李裹儿的顽戾之名早在房州时就有所耳闻,即便回京后在李显居东宫的七年里有所收敛,但如今稚气再现也不是没有可能。也或者是因为如今武家已经居于下风,实在不宜再和李氏起冲突,所以此事便只能揭过。

但不论何种缘由,武延秀都对武延义当时的解围之举心怀感激,他当时看着对方站在自己面前隔开李重俊的视线,那个背影在某一瞬间和以前的武延基重合,那都是在他少时记忆中出现最多的画面,他似乎总是在被人保护。

武延安看着武延秀盯了自己半晌,而后扬唇一笑,转过头慢悠悠地说道:“她问我为什么当时一众武氏子弟中,独独选了我去突厥和亲?”

“我说因为在一群人里面就我长得最好看。”武延秀又瞄了一眼武延安面上龟裂的表情,继续道,“然后她就生气了,觉得我在骗她,所以就拿箭射我了。”

武延安显然不信他这说辞。

“她当时听我说完也是你这表情,觉得我在瞎掰。”武延秀戳破武延安心中所想。

武延安心想这人嘴上的本事简直了,便顺着他问:“那你当时怎么不跑,就站在那儿让她当靶子啊?”

“君命不可违啊,况且她的箭法那么准,我跑也没用啊。”

武延安白了他一眼,他明明听人说当时是武延秀自己站在那里让安乐公主射的,但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罪了那位矜贵主子,不过怎么看他如今这模样倒是还有些意犹未尽呢,还夸人家箭法准。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他开口,语气还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不过你不知道安乐公主有一个缺点,就是容易对人心软,所以我知道她那支箭射不到我。”

定鼎大街上有被风刮来的栾树叶,枯黄的叶子在马蹄下发出短暂清脆的声音,又被马鞍上的泠泠作响铃铛声掩过,两人终于慢悠悠地到了魏王府。

武延安只觉得武延秀可能真的是寺庙跑得太多,脑子被那些檀香熏坏了,不过还未等他发出疑问,身旁的人瞧见府门前的侍卫便策马上前,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武延秀便朝他挥了挥手,和侍卫一同向东而去。

他被马蹄扬起的灰尘蒙了一脸,看着两个远去的身影思考,不会是又要去看那位姑娘吧,果然动情使人愚蠢,都能将别人身上的优点当缺点。

武延安翻身下马,任由府上的侍卫将马牵过,自己掀袍进了门,还是觉得武延秀对安乐公主的要求太苛刻了些。

心软是缺点吗?

“当然是缺点。”

掉入墨砚的银杏叶叶柄被人用指尖捏起,陆显君看着那片一面被墨汁浸染成黑色,一面依然保持着原本的金色的银杏叶子,语气显得有些郑重。

“公主之所以到现在还觉得一些事情是雾里看花、扑朔迷离,就是因为太心软,如若公主只是想要一个别人对自己人美心善的称颂,那你的心软之举就无伤大雅,反而对你如今的身份是锦上添花。”她任由手中那片叶子上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抬头看着身前的人,继续说道,“但公主的目标不止于此,你的所有心软之举都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李裹儿眉心微蹙,垂眸望着她没有作声。

“去年张岩死的那夜,公主想必在坊内还遇到了另一个人,当时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后来在归义坊赵景的府上,你知道宜婳的身份确实有疑,却依然放过了她,甚至还派人去保护她,又是为什么呢。早在赵景第一次就有异心的时候没有除掉他,反而任由他背主,又是为什么?”

“是觉得于心不忍,还是发觉难以下手?”

“公主对自己的身边之人因为感念亲情不忍伤害他们可以理解,但公主对这些人的心软之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他们并没有感念你的恩德,反而将此作为公主的把柄,待到时机成熟时给你致命一击。”

即便此刻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但陆显君面上的那双圆眼带来的俏皮感只能将这气势削减成三分莫名其妙的愤懑,听在耳中像是在替李裹儿不甘。

“没有一个走上帝位的人是靠心软来感化别人,让别人心甘情愿臣服的,那不是帝王,而是菩萨。”陆显君手腕微微放低,而后缓缓后收,银杏叶尖端聚集的那滴墨汁便在纸面留下一道细长痕迹,宛如一把长刀。

“公主想要让别人跪在你的面前,那你能让他看见的东西除了刀尖之外,再无其他,恐惧才是一个人心甘情愿臣服的缘由。届时贪生与忠诚并不相悖,但不惧死也能为你所驱。”

屋内的气氛寂静半晌,只能听见院外秋风拂过树梢的呼呼声。

李裹儿神色稍缓,伸手鼓了鼓掌:“陆姑娘久居府内,但看事却长远,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长呢?”

“啪嗒”一声,手中的叶子便落在纸面上,陆显君看着指尖沾染的墨汁,凑近吹了口气,而后双颊上的梨涡又慢慢浮现:“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公主这般聪明真是不枉我等了几个月啊。”

李裹儿在她方才说出去年从政坊的旧事,以及挽香楼的宜婳时,便将原本已经认为真相已现的案子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当日袁征坠楼一案并非意外是她早就知道的,但张岩的死因她一直以为是朝中与张氏不对付的人出手,并未想到张府自家的事情上。

张岩死后,张家并没有派次子张岷去接替常州的生意,甚至都没有派人出京,是因为早在之前就已经有张家的人在常州了,对方对生意的熟悉程度不必之前负责的长子张岩少,所以以至于张岩的死在张家内部没有激起任何风浪,或许刚开始都颇有微词,但后面确实渐渐平息了。

臂间垂下的披帛轻轻擦过桌沿,李裹儿想起张易之曾对这件事反应平平,没有丝毫被人打乱布局的恼怒,因为张岩的身后还有一颗棋子,可以替代他在常州的位置。

“公主既然能想到是我的手笔,那么想必也能猜得到缘由。”

李裹儿看向陆显君的双手,手上的皮肤依然变得粗糙,甚至有些皲裂,对方能在掖庭待这么久,这种为了求生的忍性确实值得她刮目相看。

“像陆姑娘这样的人,说是为了钱我还真是不信。”

陆显君面露委屈,眉心微蹙:“说不定我就是为了钱呢,若是没有钱,想必我此刻已经死在流放岭南的路上了,骨头被野狗一叼,早就没有踪迹了。”

“说得这么可怜,我反倒更不能信了。”

指尖的墨迹即便依然干透,她也再不能去抓李裹儿的披帛,扬起的面容又挂上那副无辜的笑:“公主怎么不猜,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在这里等你呢?”

李裹儿罕见地没有生气,对方这副像是无赖的样子倒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或许那日那支箭准头应该再偏一些,不去射那颗痣,而是直接对准那个人的眉心。

不过陆显君倒没在意她这出神,朝她眨了眨眼睛,说:“等公主将我接出宫去,我再告诉这件事的原因吧。”

李裹儿没在意她这讨价还价的行径,像是不肯妥协一般:“我若今日真想知道呢?”

“那公主不妨先告诉我,你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多次放过他,甚至还能与他合作,又是因为什么呢?”

李裹儿神色一滞,说了半晌最终的话题又回到了武延秀姓什么上,在她看来对方姓什么并不重要,不过只是普通万民中的一个,即便恰巧冒充了武氏宗亲的身份也并不能威胁到她,不过如今连陆显君也知道他的身份,会不会他在京中的处境已经不安全了。

显然陆显君这次对她的出神有一丝不满,叹了口气,说:“公主,对同一个人次次破例不是好事。”

李裹儿没有否认,她望着窗内因日头西落在陆显君身后投下的阴影,知道话说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转身走到门口时又听得角落里的动静。

陆显君慢悠悠地起身,朝门口拱手行礼,抬起头时面上依然是那副笑,两个酒窝晃得明显:“那我就等公主早日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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