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南朝遗梦(二)

主仆二人出了弘文馆,李裹儿没再打算回仁寿殿,而是直接出了宫。

马车内垂挂的银香球在车身摇晃间磕碰发出清脆声响,棠玉看着眉心微微蹙起的李裹儿,犹豫着问道:“我们真要接她出宫吗?”

陆显君虽然知道很多事情,但这种人留在身边终归还是太过危险。

李裹儿知道她心中所想,沉思半晌:“你认为她和淮阳郡王,哪一个更危险?”

陆显君设计见李裹儿投诚是为了求生,至少能看出她所求,但武延秀之前帮李裹儿是为了什么呢,这个人从一开始的无赖行径到如今遇上李裹儿就一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模样,反而才更觉奇怪。

“不相上下。”棠玉如实说。

李裹儿没再开口,陆显君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像是一个棋盘上最不显眼的一颗棋子,观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厮杀,知晓两方的消息,然后在所有人最不注意的时候默不出声地处理掉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她知道赵景是他的人,说明在这之前她确实在为张易之做事,可她还知道武延秀的真实身份,但武延秀身后的人不可能会是张易之,否则对方几日前夜探立德坊的事情说不通,李重福出京之前也没和她提起过他。

结论显而易见,陆显君在为两方人做事,一面替张氏打理在常州的生意,甚至连立德坊的事情都知道,说明张家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一面为另一方做事,也就是如今要杀她的人,这世上过河拆桥的事并不少见,现今张氏已灭,对方亦不再一颗知晓太多内情的棋子。不过这也意味着要杀她的那个人和用薛氏遗孤威胁武延秀的或许是同一个人,所以陆显君知晓武延秀的身份也并不奇怪。

李裹儿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心想最好是同一个人吧,不然这京中知晓武延秀身份的人也太多了,虽说武家如今亲王都被降级,但权势与天授帝时期相比也是不分轩轾,冒充身份这种事还是朝中不能容忍的。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梁王府,檐下已经挂了灯笼,李裹儿走过廊下时看着前院漆黑的两排房廊,想起郑合玉自从李显登基后回京那一次之外就再未回来过,武三思并未在李显面前提过要将留守西京的武崇烈调回洛阳。

屋子内亮着灯,阶下的藏风在院内来回踱步,看到廊下的身影时忍不住松了口气。李裹儿今日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他都要以为她今日宿在宫内,却还是想着在院内等一会儿。

“驸马在里面?”李裹儿开口问道。

藏风点了点头,而后将袖内的信封交给李裹儿。

李裹儿接过后并未立即打开,示意他下去休息,然而藏风却并未立即转身,而是抬眸小心翼翼望着她,面上神色有一丝犹豫。

“还有事?”

藏风朝身后看了一眼,小声道:“......来送信的人我之前没有见过。”

李裹儿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信,大概猜到是谁送来的,立德坊的事情她并没有同玄云和藏风说过,前一个是因为最终要离开京城,没有告知的必要,后一个年纪轻易冲动,且脸上藏不住事。

她朝藏风笑了笑,温声开口:“下去休息吧。”

藏风便只得领命离开。

屋内的武崇训听得门口的动静便放下手中的书,看着跨进门内的身影,目光掠过对方手中的信封却并未置声。

棠玉解下李裹儿身上的披风时,顺带接过她递过来的信,而后退出内厅后便将其丢进了火盆里。上面的内容早在李裹儿方才进门时就已经浸着檐下昏黄的灯光看过,上面不知写了什么,李裹儿看完后眉头皱得更紧,信纸一角也被攥出痕迹。

“下次我进宫时,和父皇求求情,让大嫂他们回来吧。”李裹儿坐在妆奁前闭上眼睛,任由棠玉和棠珠取下发髻上的珠钗宝钿。

再过几日她就要搬到公主府去了,武崇训到时候也要一起搬过去,梁王府内总得有个主事的人,让武崇烈和郑合玉回来也是好事。

武崇训看着她的背影,沉思道:“阿耶的意思是暂时还是让兄长留在长安。”

镜子前的身影掀起眼帘,望着镜面中自己疲惫的脸,点了点头说好。

武三思既然现在不让武崇烈回洛阳,就必然还有其他的打算,李裹儿抬眸从镜子中看着坐在窗边的人,武崇训依然在低头看书,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她想起去年这时候正是她因为中毒身子虚弱,整日泡在药罐子里的时候,那段时日的武崇训像是极尽耐心,每日陪她在榻上絮絮叨叨聊很多。在比那更早些的时候,他们也曾同心合意过,然而如今的他们却再没了当初那样能推心置腹的时刻。

***

揽月楼内,武延秀坐在隔间内眉心紧蹙,打量着一帘之隔的身影,他在魏王府门前和武延安道完别后便来了这里,一直坐到月上眉梢。

桌上的菜肴早已没了热气,倒是手边的酒让小厮重新热了几次,倒入杯内时香气与雾气一同散开,在这不算狭窄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武延秀看着那人拿起酒杯后并未着急递到唇边,而是朝他的方向举了举杯,却并未开口。

“阁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武延秀缓声开口。

帘内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仔细算算,当年薛氏一族入京受审时对方都还未及冠,是怎样从手令严格的刑狱内救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

高潋知道他的意思,轻笑一声却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手中的酒杯落在桌面上时发出一声轻磕:“公子行事也总是出人意料。”

武延秀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隔着那道轻纱看了眼外间的身影,又抬起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杯中酒香扑鼻,他听着外间的细微动静,并没有打算和武延秀绕弯子,低声说道:“我如今已经看不明白了,公子到底是在意十六年前的那个薛氏遗孤,还是更在意安乐公主呢?”

外间的人将手中的信笺慢慢攥紧,高潋无声弯了弯唇,原本今日是不打算见面的,可是年轻人总是太过固执,他送完信还未准备离开便被截住了去路,所以只能在这里枯坐这么久。

“无论是上次的信,亦或是这次的,都已经和公子说清楚了立德坊内的东西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并且你只需按上面的照做便是,但你上次私自去坊内打探情况导致打草惊蛇已是违背约定,今日的事情我暂且可以不和你计较。”高潋轻声叹了口气,像是惋惜一般,“不管你因何原因不忍对安乐公主下手,甚至于想替她遮掩,但这世间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道理,你若想站在她那一边,薛姑娘怕是就得当着十六年都是一场梦了。”

梦醒了,她便只是十六年前那个和父母、族人一同在刑场赴死的襁褓中的婴儿。

手中的信纸攥得越来越紧,武延秀似是毫无察觉,他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公子”,像是在提醒这冒充来的身份,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武家的人。不过他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可否让我先见见她,毕竟从去年到现在你只在信上提到过,若是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岂不是无缘无故做了你们的手中刀了。”

这件事去年在法云寺的时候李裹儿就和他提过,如果并没有什么薛氏遗孤,对方只是拿救命之恩胁迫他,不管对他个人,亦或是魏王府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帘内的人轻笑出声,像是觉得他这想法天真,说道:“都说漂亮的女人最会蛊惑人,公子和安乐公主打了几次交道,她都教会你和别人讨价还价了。”

高潋绝不相信这是武延秀自己的想法,从他去年收到第一封信开始时就没有怀疑过薛氏遗孤是否存在,和安乐公主交了几次手,倒像是突然就有了心眼了,怎么都有些可疑。

他有意逗一逗这人,正色道:“若是我说不行呢,公子似乎不明白,你现在没有任何可以和我谈判的资格,即便你不在意薛姑娘的生死,不再为我做事,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损失。但是你冒充武氏宗亲一事,不只会牵扯到你一人,魏王府一干人等都要为先魏王妃的大胆行径付出代价。”

说完顿了顿,端详了半晌帘外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和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兄弟,总该不愿意让他们为你的贪生付出代价吧。”

秋夜的凉风从窗户边缘慢慢渗进来,爬上桌前人的脊背,将刺骨的寒意传到对方的五脏六腑,却难灭那人心中的怒火。

高潋听得武延秀像是泄了气一般,而后苦笑了一声,说:“阁下说得对,我确实没有提要求的资格。不过立德坊一事事关重大,圣上又向来宠爱安乐公主,我不可能拿整个右卫去冒险。”

他嗤笑一声:“再宠爱也不会容忍对方有谋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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