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一月初八时,各个公主都已经入住公主府,李裹儿也从梁王府搬了过去,新建的府邸在旌善坊,少了定鼎大街的喧闹,且平日进宫也不算太远。对她来说很合适。
今年的天气又与去年多雨多雪不同,到了十一月中旬时已经有连着将近一个多月都是晴天,按理说往年的初雪在这时候早已落了,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李裹儿还未到仁寿殿时便在宫道上遇到了一同来请安的定安公主李孟仪,对方手中牵着刚及五岁的王繇,那是李孟仪和王同皎的第一个孩子,长得很是讨喜,眉眼间更像李孟仪一些。
王繇站在李孟仪身侧,仰着头看了半晌,才轻声开口:“姨母......”
李裹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几人便一起王仁寿殿走去,宫道上掠过的风吹起几人的披风一角,两旁的花树枝头枯叶早已落尽,显出一股萧瑟之感。
“你近日可曾去看过皇祖母?”李孟仪看着远处的巍峨宫殿问道。
“上一次去是在九月,一个多月没去过了。”
李裹儿想起上次去看天授帝的场景,彼时上阳宫内还是绿意盎然,金桂虽然已经尽数落尽,但桂树枝头依然是一片翠色,细想确实有段时日没去了。
李孟仪再次开口时语气有些怅然:“我前几日去过一次,瞧着倒是比之前精神了一些,听身边的宫人说清醒的时刻也比之前多了。”
两人中间的王繇不知是否听出来了两人的对话,左手拉了拉身旁李裹儿的手指。
李裹儿便停下脚步,低头望着举到身前的那只胖乎乎的小手,不明所以。
李孟仪见状解释道:“前几日去的时候也带他一起了,被皇祖母身边的那只狸猫不慎抓伤了手,这几日见着人就要展示一番。”
王繇的手背上确实有几道细微的抓痕,不过已经结了痂,李裹儿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神便俯下身子,朝那伤口上轻轻吹了几口气,对方便肉眼可见地变得开心,还低声喃喃道:“姨母吹过就不疼了......”
李孟仪看得出来李裹儿是真的喜欢孩子,但如今朝中局势依然未清,即便李显还在重用武氏,但朝中反对武家的呼声也比之前天授帝时期要强烈很多,如今的武氏处境与前几年的张氏相比,或许也就占了同李氏联姻的这点好处,所以至今仍然在朝中屹立不倒。
李裹儿起身时发髻上簪的金钗末端流苏也随着动作晃动,李孟仪看着面前这张还与儿时无二的脸,只不过眉宇间再没有了昔日的神采,似乎总是有一丝愁绪,她内心隐隐觉得,或许如今对方与武崇训没有孩子也不算是坏事,毕竟她知道武家的结局不会去年的张氏。
不远处仁寿殿檐下已经候了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李孟仪认出那是宜城公主李裳秋,却不明白对方为何在此刻等候在檐下,如今李显应该已经下了早朝才是。
“今日风大,阿姊怎么站在这里?”李孟仪关切道。
她与李裳秋不是一母所生,出生也只差了两个月,但平日里关系还是很好,所以对对对方面上忧虑的神情也有些意外。
李裳秋垂眸瞥了眼她手中牵着的王繇,开口说话的气势也不同往日,弱声道:“父皇和母后不肯见我。”
随后又看向一旁的李裹儿,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像是求救般地哭诉:“小妹能不能帮我和母后求求情。”
李裹儿倒是大概能猜到她的事情,几日前因为驸马裴巽在府内宠幸一名侍女的事情,李裳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还连带着处理了府中的好几个侍女,结果被御史台参了好几本,搞得李显颇为头疼。
她出声应下,却也没再宽慰李裳秋几句,便随同李孟仪进了仁寿殿。
宜城公主李裳秋和裴巽的事早在之前李裹儿就劝过,他俩牵扯到的利益并不大,若是两人夫妻情分真的已经耗尽,大可向李显请求和离,没必要互相折磨对方,不过显然她的劝说见效甚微。
或许这世间的夫妻相处方式有很多种,如她和武崇训一般心怀鬼胎各有城府,从当初的满心欢喜到现在的同床异梦;又如同李裳秋和裴巽一般琴瑟不调镜破钗分,即便筋疲力尽又不愿彻底分开;又或许如同李孟仪和王同皎一般两心相许从一而终,可称得上事伉俪情深。
***
李裹儿在宫门口与李孟仪分别之后并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又径直向西去了上阳宫。
凛风瑟瑟的宫道上,初冬的阳光即便落在身上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还未到天授帝所在的仙居殿时,李裹儿便遇上了负责上阳宫守卫的李湛。
她打量着面前的人,李湛也是当夜在迎仙宫内逼迫天授帝退位的大臣之一,然而政变结束后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封王拜相,而是选择偏安一隅,一心留在上阳宫陪伴已经退位的天授帝。
李裹儿并未与他有过多交谈,却大概知道对方的想法,李湛的父亲在永徵帝时期曾任中书令,而当时将其一手提拔至此高位的是彼时还是皇后的天授帝,后来李湛也因为自己父亲的庇荫入朝为官,天授帝对其父子可谓是信任至极。如今李湛已至中年,或许也该明白这世间没有两全的事情,他与那些呼吁李唐回归的朝臣一样希望皇位上的人姓李,却又不肯忘怀天授帝的提携之恩,于是便只能如此,在这里守着垂垂老矣的旧主。
上阳宫内下池岸边的垂柳细叶已泛青绿,落在水面上的枝条被风吹动,平静的池面便荡漾出一层一层的水波。
李裹儿看着树下的一只狸花猫,她曾在紫宸殿内无数次看到过对方卧在帝王身侧,双目微合,摇着尾巴望着跪在阶下战战兢兢的众人,而后又像是无聊至极一般翻身蹭了蹭天授帝的一身明黄龙袍。
狸花猫站在水边看着水中的游鱼,水面的柳枝一被吹动,原本聚在岸边的鱼群便又四散开来,隐入水中寻不到踪影,然而它并不气恼,聚精会神地盯着水下可能会悄悄返回的游鱼。
候在檐下的太监是个年轻的面孔,原本在天授帝身边的平衍在李显登基后依旧留在了宫里,并未随旧主到上阳宫。
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岸边的狸花猫也听得声音回头,打量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进入殿内。
李裹儿在殿内行完礼起身时,发现那只狸花猫早已飞奔至天授帝身侧,警惕地看着她慢慢走至自己主人身边。
天授帝面前是一本图册,上面是品种各异的马,她向李裹儿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身后的宫人早已适时端上茶点,放在两人身前的小案上。
屋内的弥漫着清幽的都梁香的气味,宫人在旁边的另一张小案上放上棋盘,天授帝目光依然在手中的图册上,并未对此置声。
李裹儿有些不明白,自从天授帝退居上阳宫之后,她之前几次来两人便再未下过棋。她看着册页轻轻翻过,以为今日是对方精神好,所以才突然来了兴趣,然而身旁的宫人看到天授帝的示意后便将黑白棋罐都放在了李裹儿身前,这是让她一个人下的意思。
天授帝感受到李裹儿投来的茫然目光,开口解释:“我之前也是这般,你皇爷爷在时我尚且还会有获胜的喜悦,后来一个人的时候胜负便没了意义。”
李裹儿没见过永徵帝,也不明白对方对天授帝的意义,并不能对这些事情做到感同身受,于是便自顾自地研究棋路。
天授帝视线从图册上移开,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子皱眉思索的模样,却想不起自己第一次同时执黑白棋子的心境,手边的狸花猫蹭了蹭她的手背,她便抬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人在年老时总是能回想起很多事情,比如此刻她看着李裹儿拿着棋子犹豫不决的模样,记起了自己同永徵帝的第一次对弈,当时那一场的胜负她已经忘了,或许是他们后来一同赢了别人很多次,所以显得两人之间的博弈无关轻重,又或许是永徵帝教给她的东西太多,所以在棋艺方面倒有些乏善可陈。
对方的模样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记忆中渐渐模糊,她又想或许是他们总是并肩站在一起,一同睥睨山河的时刻相比彼此对视的场景来说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她又总能想起永徵帝那双眼睛中对她从未退减的期许,他曾是她的丈夫、她的君王,后来成为她最好的老师,成为值得她铭记一生的人。
手中的图册从手中缓缓滑落,李裹儿听得动静抬起头时发现天授帝已经合目睡着了,于是手中的棋子便迟迟未落。身后的宫人见状上前俯身拾起地上的图册,起身时发现座上的人似乎被她惊动醒了,正要请罪时却看到对方挥手示意自己退下。
“知道为什么要让你自己一个人下吗?”
李裹儿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
天授帝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而后扫了一眼旁边的棋局,看着面前的人说道:“因为我做不了你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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