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绮纨桃李(二)

殿内的宫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李裹儿已经跪在地上了,珠钗上的流苏微微晃动后便静静垂下,果然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到不露一点风声。

天授帝由身旁的宫人扶着缓缓起身:“你不必向我请罪。”因为天下、洛阳、太初宫、宣政殿早已不是她所有了,李裹儿觊觎的东西已经与她无关了。

跪在地上的人依旧没有抬头,她看着那段纤细的脖颈,并未打算责备,语气和蔼:“也无需向你的父皇请罪。”自古以来所有事情奉行的道理都是四个字——能者居之,如若自己真没有那个本事,即便想太多也是枉然。

冬日的日头总是过得很快,殿内已经渐渐变得昏暗,天授帝视线落在空荡荡的殿内,仿佛在那阴晦光影中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还是如同过去的几十年一般,看向她的目光中永远是期许和赞叹,或许因为她是对方此生唯一的学生,所以总是舍不得过于严格。

“这里终归太过寂静,你出宫的时候顺便带相胥一起吧。”天授帝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寝殿。

李裹儿垂首称是,等到殿内又归于寂静,才从地上缓缓起身,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的那只狸花猫上,对方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宫人怕它抓伤李裹儿,便将其放入一个笼子里,一直送到了宫门外,然而对方却出乎李裹儿的意料,在马车上时格外安静,并未因环境变得陌生而出现任何应激反应。

回到公主府后,李裹儿怕那只叫“相胥”的狸花猫和阿蛮打架,便没有急着放出,等到第三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被主人送人了,又或是因为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相胥就开始不再进食。

棠玉便将其从笼子里抱出,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就在李裹儿准备再去趟上阳宫,同照顾它的宫人询问缘由时,一名宫人便早她一步到了公主府门口,传信说天授帝从昨夜便旧疾突然加重,除诊病的太医和侍疾的李显之外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

屋子里的猫倒是开始进食了,却总是恹恹的,不再像李裹儿往日在天授帝身边看到的那样活泼好动,就连阿蛮叼了玩具在她身边玩闹时,相胥也懒得睁开眼。

与相胥的病情同样叫人灼心的是这几日的天气,连着几日的大风已经将院内的树枝刮断许多,下池的水面上飘了许多来不及打理的枯叶断枝,宫人走过檐下时也是急匆匆的,袍摆被风掀起也得以臂掩面同行。

殿内的几个太医正在低声讨论着药方,榻上的人呼吸微弱且缓慢,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都梁香从未合拢的窗户缝隙中爬出,与狂风携着一起攀上了那座直耸入云的巍峨宫殿,而后在阴沉厚重的云层上方盘旋,俯瞰着底下的气势辉煌的都城。

垂帏隔开了床上人的视线,天授帝却从那朦胧如雾的薄纱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似乎这几日总是能看到他,对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温柔地朝她伸出手,两人之间的薄雾似乎不存在了,她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而后缓缓抬起手想要放在对方手心。

梦中场景变化,她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躺在仙居殿的床榻上,而是站在山顶,脚下鼓声铮铮旌旗猎猎、众人一路跪拜,她看着阶上身着墨色衮服的帝王,那是青年时期的永徵帝,面上并不是被风疾折磨疲惫至极的倦容,她反应过来这是麟德二年,永徵帝在泰山进行封禅仪式。

脚下的台阶慢慢变为平地,她转过身看着登封坛下面的朝臣,头顶的冕冠压得脖颈微微发酸,她抬手看着自己身上的黑色衮服,宽大的袖袍边缘是金红交织的盘龙,手中的东西在烈日下发出耀眼光芒,那是一块金制薄片,上面刻着三行字,帝王的视线从金册右上角慢慢下移。

“上言大唐圀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

这是她于久视元年在嵩山举行的封禅仪式,脚下的鼓声震得人耳膜发聩,朝臣的跪拜声随着两侧的鼓声一同传入云霄。

床榻上的人指尖从轻纱上缓缓滑落,一旁侍候的宫人心中一凛,连忙派人去唤殿内的太医。

李裹儿站在院中看着檐下飘落的点点碎雪,落到地上不消片刻便化成了水,沉沉钟声从巍峨宫殿内传来,她目光看向西面的上阳宫,然而院内的屋脊阻住了她的视线。

三声钟响并未被落下的细雪覆盖,反而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远在西京之外的乾陵也渐渐覆了一层薄雪。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天授帝武曌于上阳宫逝世。

***

园内的积雪未消,檐下又落下新雪,枝头的红梅间杂着雪色,倒显得愈发红颜。

今日是上元节的宫宴,李显于流杯殿内设宴,如今即便天授帝已经逝世,然而武家却并未失去盛宠,反而又因为攀上了皇后的缘故,更受李显重视了。

武延秀手里捏着两枚核桃在园子里乱逛,颈间的大氅毛领被雪濡湿,他索性坐在了廊下,远处的宫人见状为他搬来一张小案,又用托盘送来几样吃食。

他就这样坐在廊下看着满园竞相开放的红梅,想起年前和高潋的那次谈话,对方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让他见萧媛的女儿,不过他见到了那枚同自己一样的青白玉佩,于是对于他或许有个妹妹这件事的可信度又变高了些。立德坊的事情他也一直压着没报,而高潋也很有耐心,也可能只是他的劣性,似乎很想看看他在安乐公主和妹妹之间到底要怎么选。

武延安绕过回廊便看到坐在不远处的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想吓对方一跳,离那人还有两步时便看到对方转头朝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武延秀没有回答,梅林内便传来阵阵琴声,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落雪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这种天气在这里弹琴,莫非只是因为这满园的红梅。

他俩的这个位置刚好是个视野盲区,被树枝遮挡看不清园中人的面容,重重叠叠的赤色花瓣隐在眼前,倒是勉强能窥得对方同雪色无二的袍摆,武延秀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像是方才在宫宴上见过这人。

还未等他想明白时林下的曲子便停了,模模糊糊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个女声,原本在一旁吃果脯的武延安也渐渐停了动作,两人一同屏声想听清不远处的对话。

“兄长好雅兴。”

薛崇胤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身银朱红宫装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头上的金冠上镶着赤色玛瑙,丹凤眼上的一对连眉显得整个人气势十足,在这雪中并不似枝头的淡雅红梅,而像是一朵浴火红莲。

他抬手拂去落在自己袍摆上的碎雪,从案前起身行礼,柔声道:“公主万金之躯,如此称呼倒是折煞我了。”

李裹儿像是没在意他这句话,看着对方微微泛青的手指,说:“园内风大,兄长怎么不留在殿内,反倒来了此处?”

薛崇胤眉眼弯了弯,对方似乎对唤他兄长这件事有执念,便也没再纠正,目光落在横在眼前的一枝红梅上:“席间喧闹,待久了便有些头疼,况且这满园红梅今日颜色正好,若是没人观赏岂不是可惜了。”

而后又视线一转,看着对面的人:“公主不是也来了吗,说明今日怜惜这红梅的不止我一人。”

廊下的两人听着这对话,已经估摸出了园内人的身份,武延安摸了摸下巴,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出声问道:“他是不是疯了?”

武延秀没开口,只觉得手中那两枚核桃有些硌手。

薛崇胤抬手折下自己眼前的那支红梅,轻轻抖落覆在上面的那层薄雪,低声道:“几承阳而发金,乍杂雪而被银。[1]”而后又将视线落在李裹儿头顶的金冠上,“红梅清冷,再配白雪反倒显得孤寒了些。”

李裹儿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从那支红梅上摘下其中一朵。

“琼英饰金冠,佳人换展颜。”

一朵红梅点缀在金冠上的百花中,倒有了一丝艳丽之气。

“咔擦”一声,廊下人手中的核桃应声裂开,然而对方并未就此停手,硬壳碎裂的声音格外明显,手中的核桃被尽数捏成了粉碎。

一旁的武延安被这动静引得回了头,看着对方绷直的下颌线,瞧着脸色有些黑,弱弱开口:“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样瘆人了?”

“......硌手。”

“硌手你丢盘子里不就行了吗?”武延安说着又拿起一块果脯丢进嘴里,含糊说道:“不过这也太不择手断了吧。”

他有些愤愤不平,虽然薛崇胤这行为无异于孔雀开屏,但是李裹儿与武崇训感情还好着呢,这么光明正大地开屏也不怕被人打了。

武延秀起身,抖了抖从檐下飘落在大氅下摆的飞雪,准备转身时被武延安拉住胳膊,让他先不要动。

园内突然没了说话声,武延安一边拉着身旁的人,一边侧着身子仔细听,却似乎只能听见碎雪落在檐下的轻微声响,他正觉遗憾想要叹口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惊得他手中的果脯“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武延安和武延秀同时转头,身后的武崇训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发顶和肩上干净得不沾一点落雪,对方瞥了眼廊下的两人,便径直走下台阶向林中的两人走去。

武延秀便又坐了回去,像是要将这出戏看到底,一旁的武延安看着方才武崇训阴沉的脸色,隐隐有些担心,但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俯身将方才滚落的果脯捡起,起身正要转头时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连廊上的两个身影,就在他愕然间其中一人也看了过来,两人对上了视线,武延安刚刚舒出的那口气又原数堵在了胸口。

他正准备起身拱手向对方行礼时,那人已经撇过了视线,两人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并不能看清廊上人的神情,不过从刚才对方转头的干脆度来看,武延安总觉得或许对方回赠了自己一个冷笑。

【1】出自南北朝萧纲《梅花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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