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来,陈进稷的破二八杠单车停在家门口,陈你原本驼着书包弯腰走路的样子立马挺直起来,将肩带拔到肩上,正儿八经地踏步进客厅。
屋里没人,黑乎乎的八仙桌上,一台铁皮扇“哐当哐当”地呜呜转着,有点吵,给闷热的夏季添了烦躁。
桌上是黑了皮的香蕉,爷爷每次趁圩时最爱买。八毛钱一斤吧,又香甜又便宜,偶尔他也会买裹着糖肥肉的甜包,不过次数很少,因为一块钱一个,贵了些。
陈你放下书包,手刚碰到香蕉把子就掉了两三根香蕉,她拿了一根,将剩下的用袋子封好。夏天有太多烦人的苍蝇和虫子。
她吹着风扇,头发飞得乱七八糟的,有几根黏在香蕉上。把头发别好,她干脆两口咬完,脸颊鼓鼓地嚼着。
好吃的东西总是在口腔停留的时间最短,或者说身为小胖妞的陈你,什么食物她都觉得好吃。
吃完后,她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桌上黑色的塑料袋,眸光微动。心里还想再吃一根香蕉,可是刚刚拿香蕉的时候她偷偷数过。
一共只有七根香蕉,他们家七口人,但是爸爸不在家。这就意味着余下的那根香蕉是属于弟弟陈我的。
“阿弟,爷爷买了香蕉,快去吃吧,吃完别乱跑了!日头太辣,会中暑的。”
“哦!知道了!我想先吃个冰淇淋!”
顺着声音,陈你望向院坝,陈进稷穿着吊带衫宽中裤,扛着一把铁锹,脚上还有许多干泥巴。
这是到田里放水才回来。
他将肩上铁锹放下,抹了把小孙子的头上的汗,从松垮露出的底裤头扯开条缝。那里有个暗袋,是用来装钱的。
陈我因为从小吃得太好,蛋白质过高,面色有点黄,个子也比同龄人矮。
这可不是陈你乱说的,那是爸爸拿着弟弟的粪便去医院检测出来的结果,不过家里人也没把医生的话当回事,觉得这不是病。
况且哪有吃得好还瘦小的呢,就只当营养跟不上,可劲儿地给他补。
陈我的眼睛很大,干瘦的脸大大的笑容。随着陈进稷掏出一块钱,他眼睛一亮,双手迫不及待地伸长。
即使想快点吃上冰淇淋,他仍记挂着规矩,不能从长辈手里抢东西。
“买两条香芋冰淇淋回来。”陈进稷交待。
这时候的物价,雪条是一毛钱一根,铅笔是两毛钱一根。铅笔可以买,但雪条不是每天都能吃。
更何况是贵了五倍的冰淇淋。
陈我蹦蹦跳跳去小卖部了,爷爷回来的时候有看到她了吧......陈你有些期待地妄想着。
很快,陈我回来了,两个紫红色的雪糕,凸出来巧克力装饰的雪顶,一个胶盖压着,诱人的滋味都快跑出来了。
陈进稷接过一个,转身时眼角带过大厅,直接往西厢的厨房走去。
陈我小心翼翼地撕开紫色的包装,均匀地舔过之后,满足地小咬一口,大眼睛都弯了。他像忘了爷爷的话,一溜烟又跑到别家玩去了。
陈你转脸对着风扇,张开嘴吃进风,“啊呜啊呜”地感受着风把眼眶的湿意吹干。
忙碌的厨房里罗素芬的声音特别清晰,“哎呀!这个太冷了,我吃不下,牙齿酸。”
“你再吃吃,香芋的香。”陈进稷固执地让妻子再试试。
又过了一会,罗素芬好像真的吃不下去,“不行不行!太冰了,牙不好......”
陈你已经打开书包翻开作业本,准备做作业了,她听到声音时又小小地期待了一下,如果能得到那个被咬过的冰淇淋也很好的。
九岁的陈你是个被忽略着长大的丫头,压于上过私塾的爷爷订制的规矩之下,在家里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幸好她不爱记仇,她很容易就忘记不好的事,她也习惯接受一巴掌后的半颗糖。
哥哥陈他是六年级的学生,有时放学比较迟,可是时间就刚刚好,那个被咬过的冰淇淋就这样落入他手。
陈你看着他一路吃着进里屋房间开电视,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芋香。
陈进稷在南嘉村人人称道,但是他不喜欢孙女。
陈你调整情绪唰唰写着数学题,涂涂改改,纸张都薄了许多。电风扇风力不够大,吹不散那腾腾而起的委屈。
薄而透的纸张终于接收到一滴热泪,瞬间晕染开至笔尖,就这么轻易被戳破了。
一页纸又浪费了。
偷偷抹了两把眼睛,情绪有点藏不住,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她想去河边,隐在竹林后面,看着汩汩向前的河水,期盼能带走自己的负能量。
陈你真的去了,离那座通往对面的竹桥远远的。一个人坐在河堤,把脚丢进冰凉的河水里。
夕阳的余晖从老城墙那边的山麓洒进来,透过幢幢层叠的竹子,丝丝线线浮在河面上。
她眯起眼睛去看夕阳,只看到老城墙破门槛后,置身废墟中孤零零的一座老房子。
其实这个世界对有的人挺不友好的,明明没做什么,总要被放在尘埃下,踩着忽视着。
陈你想着,脚不停地泼着水。但她转念一想,河对面的陈江其其实更可怜,住在旧城墙里塌败的老房子中,屋不避雨,风从缝隙中灌入。
不过幸好南方的夏天够长,受冷的时候要少得多。
老城墙里面的路鲜少有人走过,从前还有一条整利的羊肠小道。自从住在里面的人接连去世,就剩一个盲眼的陈江其。
不知道以后有谁会替他斩去路上的荆棘。
“笃笃笃......”
是什么东西在敲?
陈你看过去,脚尖还在挑起水玩。
陈江其拄着竹竿不停地试探竹桥的边缘,行得缓慢又坚定。
欢快的水珠子“嘣咚”声,沉闷的盲人棍“笃笃”声,对比鲜明,无端使人在意。
他才盲了没多久,应该没那么快适应吧,如果掉下去可怎么办。
陈你立马站起来,白皙的小脚丫直接踩在竹叶堆里,沾了许多灰屑。她抬起脚丫用手拍干净,再穿起凉鞋。
她脚步很轻很轻,走到竹桥的一端,就这样注视着那根简陋的竹竿。它点到哪处,她的心都跟着一紧。
陈江其终于淌过河了,陈你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退到一边,将路让出来。
原本有规律的敲击声突然放缓,陈江其侧眸看了这边一眼。
很突兀。
陈你按住胸口,眼睛瞪大着后退两步。而他的目光没有收回,眼珠子直怔怔的,空旷得没有边界。
她才骤然意识到这是不能视物的眼睛,他是盲人陈江其。
那自己在慌张什么?
想到此,陈你浑身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陈江其的眉头很明显的一皱,不进也不退,僵在那儿。
忽然有人声过来了。
“成日去爬那棵杨桃树,跌断过手也不怕是吧!你看看老城墙里的......跌盲眼你就没地哭了!治不好的......”
大人撵着调皮的孩子经过,事件的主人公就在眼前,警示的作用更有说服力。
陈江其低了低眼,再看过来时,眸子黑沉沉的。他身子猛然半转,竹竿子将要落在前方。
陈你又忙地后退一步,脚丫子悬空出一半河堤。身体不受控制倒下时,她恍然看到陈江其嘴角很淡一抹嘲讽的笑。
“噗通!!”
不小的落水声,彰示着物体的不娇小。
陈你在水里扑腾了好几下,喝进几口水,才挣扎着勉强站稳脚跟,一时惊魂未定。
脸上水珠子不停流下,视线也模糊住。
她看到渐行渐远的瘦长影子。
十三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拔高,拄着竹竿的背影孤独,可那背脊像竹林里的青竹,坚韧挺拔。
陈你就这样愣在水里,不知道怎么说,她总觉得长在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真的挺难过的。
但是有人比她更可怜,她忍不住想在他身上寻找自卑的优越感。
其实她挺坏的吧。
哦豁,所以遭到报应了。
做人还是不能太坏,对吧。所以刚刚家里发生的那些事就这样过去吧。
她这样想着,也就释怀了。
刚动脚想要爬上河堤,脚后跟传来的刺痛让她“啊”一声尖叫,人跟个机‘关枪一样,在水里蹦跳。
这种刺痛感太熟悉了!老在水里也不是个事,陈你比平时更矫捷地爬上岸,飞奔跑回家。
“奶奶!奶奶!快过来!我的血要被吸干了!”
她甚至不敢往后看,在院坝里跳脚。
罗素芬从厨房跑出来,看她湿了一身,先骂骂嚷嚷,“你这个斩千刀,去哪搞得?又去玩水?讲死也不听......迟早有日浸死你!”
“奶奶!”陈你怕得嗓调都抖了,“有......有蚂蟥!啊唔......好痛!”
到底还是个小孩,她好委屈。
罗素芬闻言立马看向孙女指的地方,粗糙的短手指一捏,拉起。
蚂蟥被拽得长长一截,可以无限伸缩似的,头子还在紧紧地巴着肉。
陈你都哭出声了。
“叭!”
吸盘掉了,罗素芬把蚂蟥丢到一边,去抓来洗衣粉泡。
陈你立马坐在地上,伤口不停地冒着血,她扁嘴抹眼泪。
隔壁六年级的班主任陈老师关心一句,“陈你没事吧?”
罗素芬先回了,“老师,没事的,小丫头皮厚实。”
这哪里厚实,她明明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陈你忍惯委屈了,眼泪瞬时就收进去了,不过仍是一脸苦相。
她按住伤口,眼睛幽怨地剜向站在陈老师家门口的陈江其。
他只是眼盲了,耳朵好好的呢,自己在这里叫得跟个猴子一样,人家连个眼角都不给。
陈你有点生气,她是有过卑劣的想法没错,可是没有过任何对不起他的行为。
这人怎么这样,又奇怪又讨厌。
陈你还坐在地上,罗素芬看了就更心气不顺了,“真是个死丫头!等你妈回家我就告诉她,让她来好好收拾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
陈你站起身,脚还用力地跺了两下,罗素芬以为她在不满,又是厚实的两巴掌。
她赶紧逃窜进屋,忽略掉了陈江其微微上扬的嘴角。
陈你换完衣服还在想,收拾吧,也没几天好收拾了!等她上到六年级,就是个大孩子了。
她哥也是六年级抗战成功的,从此邓文华的鸡毛掸子再没挥向他,不过却加倍落在自己身上。
陈你坐在客厅吹头发,不久后陈江其拄着竹竿摸路回老房子。
这时天变得灰暗了,村子里没有路灯。不过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光明实是多余的。
即使不需要灯,荒凉的老城墙里也仍旧安静得可怕,一个人住的话......
她好像突然又不怎么讨厌陈江其了。
背景的南边边,和各种遗风旧俗,不特指某个地方。
如果硬要加一个设定的话,我们当架空吧,随着他们的成长,跟随着他们的情绪,去局外地参与进他们的一生。
然后,总会释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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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不是最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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