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邓文华下班回来,陈你一直等着罗素芬告状,连规避责任的说辞都腹稿好了。
幸好,那番说辞没派上用场,她也不用把责任推到陈江其身上,她可能还算一个善良的孩子。
陈你安心地躺在大厅角落的架子床里,等罗素芬锁好厨房的门来睡觉。
他们家人口多,但是只有两房一厅,邓文华房间大一些,用窗帘隔开放了两张床,陈他和陈我睡在外面那张。
陈进稷的房间放满了谷仓和各种农作物,还有一整个老樟木柜子的旧书。
陈你和罗素芬就睡在大厅,夜里的时候她感觉忽冷忽热的,辗转反侧,一会掀开肚皮上的衣服,一会又蜷着身体挨近去。
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人起床的声音,没一会又睡过去了,直到被一巴掌拍醒。
“七妹!快起床!要上学了!”
眼皮好重......陈你眯缝着眼,扒瞎地扯着蚊帐爬起来,手又被重重一拍。
她疼得清醒过来,在昏黄的灯中看到罗素芬一边勾起蚊帐,一边念:“没轻没重的,这蚊帐都给你扯破洞了,晚上蚊子飞进来咬你可别叫......”
罗素芬走后,她往墙上的老挂钟看,才不到六点呢。老人家睡眠少,连带着家里的作息都跟着受影响。
陈你顶着一头乱发去刷牙洗脸,刷几下就要张嘴透气,鼻子好像有点塞。
吃过早饭后她才敢去开邓文华的门,怯声喊:“妈,帮我梳头发。”
邓文华翻了个身子,不甚清醒地坐起来,陈你忙端着凳子坐在床前,双手递后去梳子和皮筋。
她顺着头发,瓮声问女儿,“几点了?”
陈你还没回,老挂钟浑厚地敲响。
“当......当......当......”敲了六下。
梳子有些重地刮过头皮,陈你龇牙忍着痛不敢出声。
“日日起那么早,生怕不得食早餐啊......”
邓文华发泄似的说了一堆,陈你知道那不是对自己说的。她默默听着,喉咙有点痒,没忍住咳嗽两声。
头随着紧拽头发的手往旁一偏,她听到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你是不是又感冒了?”
陈你赶紧忍下喉中刺痒的感觉,连忙回:“没......没有......”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常常一梳子还漏掉许多碎发,邓文华指头一掐扯紧,将所有的头发都抓住扎在一起。
陈你又搬着小凳子出来,将门轻轻带好后,搓了搓额头,感觉头皮紧得眼尾都要飞起来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你背起书包喊了一句,“我上学了。”
爸爸在外地做泥水工,爷爷早就下地去了,奶奶在忙活猪食,妈妈或许还要再睡一会才起,哥哥和弟弟在吃早餐。
没有人回应她。
陈你弯腰扣紧凉鞋带,沿着河堤走。离上学的时间还早,现在去也碰不到同行的伴,而且学校盖在山脚下,就算白天她也不太敢自己去。
于是干脆捡了几颗小石子,无聊地往水面投。
“咚~咚~咚~”
夏天雨季,小深河的水欢快地前行着,大半流下横断的堤面,从那落下又是一片浅滩。
还有一部分顺着沟渠途径黄墙青顶的瓦房,流向广袤的田野。早晨的阳光就从房子的夹缝中突然跳出来,暖了浅色的瞳。
“哈秋~”
“哈秋~”
陈你揉揉鼻子,路过竹桥,继续往前走,刚好遇到上排屋的陈梨一起结伴去学校。
去南嘉村小学的路在大深河两边。
渐渐路上学生越来越多,自行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骑过。她们往路边靠,野草籽刮着光秃秃的小腿,不舒服。
那也没办法,她们不可能往大深河河堤走,太危险。
到了学校放好书包,陈你到讲台看课程表,和昨天差不多一样的课,不过最后一节是音乐课。
即使音乐课也不能撒欢,因为乡下学校的老师大多身兼数职,音乐老师其实也是班主任。
今天周四,最后一节课气氛还是活跃些,再过一天又可以放假了。
相比放假,陈你还是喜欢上学,因为家里太小,连一个属于她的位置都没有。
放学后她和陈梨一起回家,下楼时陈他在六年级门口等着,一看到她就甩过来一个书包。
“我晚点回家,帮我顺带拿回去。”
书包很重,砸在陈你胸口一口气上不来,她想问陈他去哪,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村里的男孩子喜欢到山上抓一种会打架的蜘蛛,叫山,常常聚在一起让它们斗架。想也不用想,他应该是翻过后面的围墙到后山去了。
陈你只好背着一个书包,又抱着一个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回家。
其实今天陈他不在也是有好处的,没人抢遥控器。陈你到家后先把作业写了,赶紧打开电视按到星空台,还差几分钟就要到五点了。
“吃饭啰~”罗素芬开始喊饭了。
她就先去厨房,乘了满满一大碗饭。
罗素芬用一个碟子把儿媳妇的菜分出来,见孙女夹了几筷子豆芽,提醒一句,“看菜吃饭。”
陈你刚提起的手一低,豆芽松开,转而去夹了两筷子咸菜。她先扒了满满一口吃着,耳边好像听到动画的片头曲了,于是转身跨过门槛到正屋去。
“笃笃笃......”
又听到这个声音了,她不由停了脚步。陈江其正拄棍经过她家院坝,看样子还是往陈老师家去。
他连着两天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陈你看着看着嘴巴都不嚼了,鼻子又开始堵起来,她张大嘴呼吸了两口,赶紧把饭咽下去。
“ I would to......”
片头曲唱过大半,陈你回神收起好奇心进屋,动画片刚刚开始。
电视机里穿校服的女孩拉开弓对准一只大鸟,急了火了的穿红衣服的狗子暴躁地骂骂咧咧,背着女孩箭一样穿梭在树林中......
陈你靠在窗户前,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剧情倒没有跑进脑子里,就只见红衣狗子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老师!我只是盲了而已,并不是手脚不能动。”
从窗户能看到陈老师家门口,距离很近,她现在......好像在偷听。
“陈江其,学校可以免学费让你去学习,这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们老师同学之间都会帮助你的,你再好好考虑......”
陈你木然地咀嚼着,红衣狗子仍旧在狂奔。
陈江其沉默了一会,丝毫没动摇,“不了,学校没有必要迁就一个瞎子,而且盲文我也不会。”
他说话的声音字字有力,不知道为什么,陈你从这语气里听出来些委屈。
就好像那次......
邓文华下班常会带着小零食回来,陈你总习惯地数自己拿多少合适,可是那种拇指大的小馒头是数不过来的。
她只能大概抓了一小把,吃了几口就又没了。邓文华见她眼神总忘那边游移,就说:“你想吃就吃,只要不浪费。”
这话简直就是陈你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了,她高兴地又拿了,就三个而已,吃得心里满足。
陈我因为晚上的菜不合胃口就没怎么吃,他洗完澡后看见桌上有吃的,一下子吃完了就问邓文华还有没有。
邓文华正在整理白天收回来的衣服,看到空了的袋子,打量了一眼女儿,语气那样淡漠,“没事,妈妈明天给你买更多,让你一个人吃。”
陈你低着头不敢露出任何情绪,她怕熟悉的衣架子会抽过来。但是听到这句话时,她倒觉得身体的痛比不上心里的难受。
从那之后她就学聪明了,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不再贪妄多要什么。
“天使兽进化!”
电视突然被切台,陈你才发觉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碗里的饭也见底了,她走出房间时看到他那碗满满是菜的饭,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
谈完话后,陈江其按着记忆中的方位回家。
走过平整的院坝,再到沙石路,然后是竹桥,“咯咋咯咋”全是枯叶的小道后,摸到石头砌的城墙,跨过一个高高的木槛,再经过荆棘横生的,塌了一片的废墟。
“咚咚!”
竹竿终于敲到自家门前的石墩,推开院门,他习惯性地去拉墙上的灯。“嗒”一声,狠狠地击在心脏。
“呵!”陈江其自嘲一笑。
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伸手摸到院子里的木桌子,还有木凳。不顾周围肆虐的蚊虫声坐下,眼睛空洞地望向别处。
这是继父在山上捡回来的枯木桩,打磨好切平,做了一大四小的套桌。
以前母亲常坐在这里摘菜,眼睛总往门口看。每次他还没到家门口,她就先打开门唤:“十一,放学了啊!饿不饿?要吃东西吗?”
后来......继父弥补了母爱的缺失,做的饭菜或许不精致,好听的话也不会说。但是在那两年里,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家也还算个家。
再后来......继父死了,这破房子也就只是个破房子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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