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两面砖墙夹成的巷子里,墙头青色的瓦片刚好挡住外面轰隆的雨水。在狭窄的巷子里,我能感受到升腾的水汽。
冬日的水汽,分明是冷的,我却觉得异常温暖。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安全感。
那感觉就好像我本来是一片干瘪的布料,接着被人充盈进满满的蓬松的棉花。
我瞬间就活过来。
这些时日放浪形骸的经过一瞬间在脑海里面走马观花。愧疚,委屈,无数先前被我忽略的情绪此时如浪潮般奔涌而出。
我没忍住哭了起来。
我感觉我的眼泪比外面的雨珠还要大。
朦胧中,我看到谢槐安一脸慌张看着我。
一直到如今,谢槐安还是最怕我哭。我一哭,他就开始手足无措。
他一个劲儿哄我:“沈秋白,别哭了,我不逼你学习就是了。我去给你买磁带好不好?你考试时我给你抄?”
我也想要停止,可就是停不下来,最后甚至哭得整个人都抽起来。
我想说谢槐安你干嘛对我这么好,谢槐安,我不想托你的后腿,谢槐安,你太优秀了,不要被我影响……
谢槐安,谢槐安……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在我心中重复着,可我每次张嘴都只剩下抽噎,根本就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最后我哥出来看到情况,以为是谢槐安欺负我,冲到巷子里一把拽住谢槐安的衣领,叫着:“臭小子,你敢欺负我妹妹!”
我赶紧去拉我哥,我哥这人愣头青,甩开我,吼道:“沈秋白,你有没有一点出息,他都把你弄哭了,你还维护他!”
“不……不……”有时候人的生理反应是多么讨厌,我恸哭过度,一开口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抽一下,完全失控。
“不什么不!”我哥吼我一句,又回头吼谢槐安,“臭小子我看你今天喝了酒不打你,以后你最好是离我妹远点。”
说完,也不顾我的反抗,伸手一把拽住我就将我往家里拽。
谢槐安见状,冲过来拦在我哥面前。
他刚才靠在墙边我没注意,这会儿一走路我才发现他步履踉跄,完全是醉酒状态。
纵使这样,他还是努力伸直胳膊,道:“把她交给我。”
我哥闻言,骂了一声,伸手将他一推,道:“滚开,别真逼我揍你!”
谢槐安被推的往后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全是雨水和烂泥,乱七八糟的东西溅射起来,他身上的衣服立刻就脏掉。
他不知是摔懵了还是酒意完全上来,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我们,眼睛都呆了。
“沈夏!”我终于能够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可惜我哥怒气正盛,一点都听不进我的声音。
我就这样被他连拖带拽关进了屋子,最后任由我怎么摔骂,他就是不肯开门。
过了没一会,我妈回来了。
然后我听到他跟我妈吵架,具体听不清楚他们吵的什么,但那是记忆中我哥第一次主动跟我妈吵架,而且吵得特别凶,最后我甚至还听到我妈哭了。
这个混蛋!
我在自己房间拼命骂他,估计是情绪起伏过大,后来不知怎么就晕睡过去。
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我是被额头上的触碰弄醒的。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我爸,他似乎正伸手给我整理头发,见我睁开眼睛,抽回手去。
房间里雾蒙蒙的,我才反应过来,我爸在抽烟。
从我懂事起,就未见过他抽烟。
听我妈说,我爸以前烟瘾很大,我出生时患了一场不小的病,家里钱都用来给我治病,从那时候开始,我爸就戒烟了。
注意到我打量的眼神,他将烟在一边的一个铁罐子里碾熄,有些不好意思道:“同事给的,偶尔抽一支。”
我坐起来靠着挨着床的墙。
我爸抬头看我一眼,说:“我们家团团长大了。”
团团是湖北人称呼女儿的方言,我已经好久没听我爸这样叫我,不知怎地,鼻子又有些发酸。
他轻轻一笑,说:“好像不久前还骑在我肩膀上叫着要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结果把泡泡糖不小心弄我头发上还不说,害我差点剃光头。”
我惊呼:“爸,这都多久的事了。”
他哈哈一笑,说:“是啊,现在都是大姑娘了,过些年,你都得嫁人了!”
我立刻道:“谁要嫁人,我才不要嫁人!”
他:“不嫁也行,我跟你妈以后拿养老金养你!”
我说:“爸爸,你故意说这话刺激我呢,好手好脚指望父母的养老金养着,说出去都丢人!”
他:“丢啥人,爸妈的不就是你的。”
我说:“你们还是留给我哥吧!”
他横我一眼,说:“等于这些天闹别扭就是因为不服气?”
我一惊,叫到:“爸,你给我下套!”
他一脸无辜:“天地良心,爸爸从未想过欺负你。”
叹一口气,又说:“秋白,爸爸跟妈妈,未偏爱过你跟你哥哪一方。你哥打小不听话,能够成功考上大学,爸爸妈妈当然开心,可是你这些日子这样,你妈妈每天在外面上完班回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天睁眼闭眼都念叨着秋白秋白。”
我爸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脏上轻轻刮了一下,疼得我一抖。
我不敢置信地说:“我妈真一直念叨我?”
“不然呢?”我爸瞪我一眼,“你妈妈一直说自己没读多少书,又觉得女孩子的教育不能像男孩子那样随便,所以总是束手束脚,最后,反而让你误会了。”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很难想象我妈那么一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惯了的人,在对我的事情上竟然是如此蹑手蹑脚。
所以,我并没有被他们嫌弃?
意识到这点,我更加愧疚。我说爸爸,我对不起你们。
他说:“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秋白,你也好,你哥也好,爸爸妈妈始终只是陪你们走一段路的人,这一生,大多数的路都要你自己去走,每一步,那都是你自己的人生,错也是人生,对也是,你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我抱住他,说:“爸爸,你一说我更愧疚了!还有,你跟妈妈要一直陪着我!”
他在我头上轻轻一敲,说:“那我跟你妈都活成老妖怪了!”
他又跟我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出去没多久,我妈就进来了。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看到她,我有点不敢面对她。
我缩在床与墙的角落,埋着头。
她走过来坐在床边,片刻,我的手一沉,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母女这些年,从我步入初中,我们鲜有这般亲热的举动,我没忍住,又哭了。
我想我真是爱哭啊,然后我妈的手就伸过来轻轻给我擦掉眼泪。
我还记得小时候牵她手的感觉,大大的,软软的,现在那手在我眼中那么小,手腹却硬到有些刺人。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惊觉她不知道何时起已经从我印象中那个风风火火的妈妈变成眼角浮现出皱纹的妇女。
她唤我一声,说:“秋白,妈妈对你抱歉。”
我慌忙摇头,于心有愧。
她又说:“妈妈没读过什么书,就怕你跟着坏人误入歧途,前些日子,对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她指的应该是汪洋的事情。
我说:“那也是我的错,我学习成绩差还爱玩。”
她却突然露出窘迫笑容,说:“你哥刚才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跟我吵架,说学习不能代表一切,让我不要对你管教太严,不然适得其反。”
原来沈夏刚才是因为这件事跟妈妈吵架!
“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妈说出了我心中意识到的事情,我只觉得前些日子的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出叛逆戏码,丢脸。
“我刚才想了想,确实,学习不能代表一切。”妈妈说,“你坚持自己的想法,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就行。”
我落寞不已:“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她笑:“不急。你们现在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机会,多好呀。我们以前什么都没得选,不怕你笑话,以前妈妈的梦想是当个裁缝哩。”
她从未跟我讲过这一段,我一脸惊奇看着她:“裁缝?”
她点点头,眼睛里透出一丝奇异的光:“是啊,以前我们村有个裁缝,做衣服的技术一流,我小时候特别爱去她家玩,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像她一样的裁缝。”
“后来呢?”
“后来碰上闹革命,她因为先前给人做过戏服,被按了个罪关进去,再出来神经就坏了。你外公就不准我学裁缝了,再后来我跟你爸结婚,然后你跟你哥接连出生,这事情就这么没了。”我妈说。
说完,她又一笑:“说到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你哥出生后,我抱着他去村里找我学裁缝的一个老师做衣服,人家以前叫我丫头,那天突然改口叫我沈夏妈妈,我愣是没反应过来是叫我。一晃到现在,我都两个小孩了哩。”
她语气里难掩遗憾,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成为我妈妈前,也是个怀揣梦想的天真少女。我对她的每一次要求,也许都是她摒弃过去的自己的过程。
而在很久前,她不叫沈夏妈妈,也不叫秋白妈妈,她有自己的名字,很好听的名字,那是做过先生的外公取的,叫粱远音。
取自南北朝诗人谢灵运的诗句:“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你后悔吗?”我忍不住问。
我妈显然有些愣住。好一会,她说:“别跟你爸说,其实最早我是后悔过的,我想要是我不这么早结婚,真去学了裁缝,说不定会有另外一番人生。如今裁缝都叫设计师了。”
“现在呢?”
“不了,这些年我也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人会让你的人生越过越后悔,而有的人会让你越过越满足。你爸爸显然是后者。前些天,你爸爸还跟我说市里要办一个什么服装设计师的夜班学校,他找老师要了名额让我去喱!”她笑着说。
有的人会让你的人生越过越后悔,而有的人会让你越过越满足。听到她这句话,不知为何,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谢槐安的样子。
当时那个想法一闪即逝,全被我当成胡乱想象。
至于后来跟谢槐安在一起大半辈子,当我们在彼此帮助下实现人生中无数个小目标后,我再咂摸起这句话,只能感叹一句,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四处惩恶扬善的大良人,不然哪来的运气碰上谢槐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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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双皮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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