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秋进冬的雷雨不减,似乎要下尽最后一场大雨,方能入冬。
已入夜。
江展执伞,平静踏入长乐阁。
长乐阁是长安官商经营的酒肆,一般用于招待官僚诸侯的。今日,这是陆玉第一次邀请他来酒肆相叙。
他一进门一眼便见到陆玉,笑道,“来得这般早。”他抖抖雨伞上淋漓的雨水,将伞放到门边支下,便听得身后有人把门关上,隔绝外头滂沱雨声。
他没有说什么,直直坐过来,坐在陆玉身旁。
阁内正厅无人,仅他们二人,一张食案,上头已经摆满菜肴与美酒。
金樽美酒酿的香气几乎要高过腾热菜肉的香味,颤颤酒液在樽口微微波动。金樽旁是两只赤漆酒卮,已经盛满了酒。
他坐得离她很近,拇指蹭了蹭她的脸,“怎么不高兴?”
陆玉不断地咽喉咙,手扶在食案上,抓得很紧。她没有看他,眼睛垂在食案上,躲避他的目光。
他凑近她,“怎么不说话?”
“没……没什么……”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陆玉轻吸一口气,静静道,“好久不见。”
“虽然只是几日不见,但总觉得,好久没见你了。”
江展笑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想我。”
“我也想你。”
陆玉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最近还好吗?”她不知该做什么,机械地给他布菜,筷箸拿不稳,夹的菜掉到食案上。
“你没来看我,我当然不好。”他有些怨气,但总是调笑的意味,一如当初一样,想看她有趣的反应。
“对不起……”她发抖的手被他温热掌心握住,他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你和我,不必说这些。”
他握着她的手,摩挲她的手指手背,将筷箸抽掉,“手真凉。”
“咔嚓……”惊雷劈过,带着电光,将阁门外的重重人影一闪而过。
江展眨了眨眼,无奈一笑,陆玉眼目发红。
“没关系。”他将她揽住,抱住她,深叹一口气,“没关系。”
“我没什么遗憾……”
陆玉眼泪落下来。她低声啜泣,又极力控制着,不敢出声。抓紧了他的肩膀。
她深深呼吸,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站起身,急行几步往门处望了望,缓缓抽出腰间的软剑。
“我们杀出去,他们人不多,我和你一起杀出去……我们死在一起……便没人说什么了……”
“若你我真能死在一起,你便不会这般纠结痛苦……我已经……”他声音很轻,手指微动,垂眸看向食案上的酒卮。
冽冽雨声中,陆玉没有听到。
背后温热,江展从后抱住了陆玉。
他叹息,“陪我说说话吧。”手指缓缓抚过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剑缓缓抽掉。
阁内灯火闪烁。
江展擦擦陆玉脸上的泪,低头和她额头靠着额头。
“别怕,最后有你陪我,我没有遗憾……”
“不会……”她有些语无伦次,止不住的流泪,泪眼模糊中,她忽而瞥到食案上的东西。
本是两个盛满酒的酒卮,空了一盏。
陆玉陡然一震,心脏坠落。她嘴唇发抖,迟疑地看向江展,“你……酒呢……那盏酒呢……”
江展已然渐渐无力站不稳,攀着陆玉的身体下坠,“江展……江展……”陆玉揽住他的身体痛哭,“你是不是把酒喝了……你怎么能……”
锥心裂腹的痛扼住陆玉的喉咙,掐得她说不出话,她只能紧紧抓着江展的臂膀乞求他,“你现在吐出来应该来得及……快……”大颗大颗的眼泪下坠,落在他的脸上。
“呕……”不断有些从他口中翻涌,染红湿透他胸前衣襟。
“不……来人……救命啊……”陆玉彻底崩溃,托着他的下巴,擦不完他的血。
“呜呜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我救不了你,我谁也救不了……”难以控制的痛哭响彻阁内。她哭喊着,没有人应她,一如当初姜家下牢,她不断哀求不断哀求,没有人应她。
“咔嚓……”惊雷再落,几乎将整个房间震荡,掩住她失态涕泣声。
江展张张嘴,“没……没关系……”他的手最后拢住陆玉的手臂,在她怀里轻声,“抱住我……我……冷……”
陆玉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抱住他,眼泪血迹混在一起。“你别死……呜呜……”
江展眼瞳渐散,神色轻淡,“……没关系……”
“别……难过……”
最后一眼,人息在怀中消散,他的手无力垂落。
“江展……江展?”
一瞬的不可置信后是灭顶的哀痛,他的余温在她怀里渐渐淡去,陆玉无助地抱着他的尸体崩溃。“啊呜……”
多少欲说还休,止于今日磅礴雨夜。
沈施宁在外闻得阁内声响,闯门而入,见状后心定,要尽快善后。陆玉哭声不止,沈施宁拽起陆玉,“你要干什么,为前朝余孽恸泣你想死吗……起来……”
沈施宁狠狠掰开陆玉抱着江展的肩膀,将她整个拉起来,低声警告她,“别哭了,再哭我帮不了你了……”他警惕看一眼外头的人,“我现在帮你善后,你要尽快离开……”
他今日奉命带人等此事尘埃落定,但那些人并非他自己人。
陆玉似乎已经没了神,呆呆站着,什么也听不进去,沈施宁低身检查江展呼吸,正要回身,猛然大惊,狠狠踢翻了食案,金樽美酒当啷啷洒了一地。
他握住陆玉肩膀,将她推后好几步,“你想干什么!你死了你想过陆家会如何吗!”陆玉眼睛仍在地上的酒卮上,闻得此言,终于动了动眼珠。
“你走!”他将她推出后门。
凛冽大雨中寒风不歇,雨似刺,吹打扑面,让人睁不开眼。风雨雷电,轰然而过,几欲震裂夜空。
陆玉恍恍惚惚地走在雨中,脚下无力,踉跄着往王府去。
眼前一幕幕过,似人生的走马灯。
可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她佝偻了脊背,将要承不住这场风雨。踽踽独行在晦暗雨夜中。
头顶上忽有纸伞遮过,挡住她顶上骤雨。
陆玉脚步一顿,回身,复而转身,继续浑浑噩噩地踉跄着行进,好似没有尽头的路。
沈施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言撑着伞,直到她行至王府门前。
雨,越下越大。
…………
“还没醒?”
“陆时明,起来了。”
陆玉昏沉睁眼,自己好好仰在榻上,春光无限,从窗外透进她的床榻上,窗外,一眼便可瞧见庭院内的树木。
江展蹲在树上,折了支柳条摆弄,望着窗内的她,笑颜一如从前。
陆玉爬起来,有些愣神,“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呗。”
“你不来找我,当然是我来找你。”
他没有跳下树,仍是笑望着她,“出来吧,别待在里面了,外面春光多好。”
房内阴暗,外头明亮。
他伸手,“出来吧。”
陆玉怔怔的,望着树上的人,终于动了动身体,毫无障碍地穿过窗墙,慢慢将至树下。
明明几步路,可她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到不了树下,到不了他身边。她提着裾跑起来,“江展,你等等我……”
“江展……”
她抬头,树上哪还有什么江展。
“江展……”她无措地呼喊,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她茫然地执着地往树边走,一脚栽下——
“呃……”
再睁眼,狭窄的空间,只有她和江展二人。
陆玉梦醒,胸口空落落。她微微起身,望向安静躺在木棺中的江展。
她捋了捋他的头发,整理他胸前被她眼泪湿透的衣襟。
陆玉靠在他胸膛上,与他同卧在狭棺里。
安王府的帷堂空空。
女帝诏令,不准旁人来此吊唁哭丧。
她忘记自己怎么进来的了,也不知道自己和他在棺材里待了多久。这也是她最后能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了。
过了头七,江展便要抬灵回封地下葬了。
今日便是第七日。
陆玉头上戴着那支他送她的玉钗,她摸了摸玉钗,拿出匕首,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和他的,系成结,塞进他的手心。
“我接受了你的玉钗,你也要接受我的同心结。”
“下辈子我还去找你。你听见了吗?”
江展静卧,苍白的脸上落上一颗颗热泪。陆玉抬手为他拭去,擦净他的面庞。
“你在这里做什么?”怒斥从帷堂门外传来,江永一进来便见陆玉坐在棺材里,手里拿着匕首,“你还想干什么!”
他抓着陆玉揪出来,将她狠狠掼在地上,匕首触地崩到远处。
“长兄已经死了,难道他死了你也不肯放过他吗……”江永红了眼睛。
陆玉迟钝地爬起来,“我没有……”
“你把我也杀了吧!你把我们全家都杀了吧!”江永大哭。
陆玉只觉头脑嗡嗡作响,无措地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帷堂的叫喊声引来他人。
史夫人一身缟素,拄着木杖被侍女搀扶着入堂来。她见到陆玉,最终只是叹息,强忍悲痛。
“梁王殿下,请你,离开吧……”
淮安王府上下无人敢放声哭泣,江展葬礼不会再办,一切简装简行。
明日江展便要上路,今日该盖棺了。
陆玉乞求,“我再留一会可以吗,我想……我想再看他最后一眼……”她眼泪止不住的掉落。
“请你……离开吧……”
淮安王府门外,陆玉孤零零地伫立。安王府的司阍没有再看她,垂首慢慢将大门关上。
帷堂内,江永作为江展亲弟为他盖棺,他一点点推着棺盖。
“长兄……走好……我们,回家了……”
棺盖合死,大门紧闭。
风起叶落,恩怨爱恨休止。
长安路景犹繁华,却已黯淡无色。
陆玉失神走在路上,路人纷纷侧目。
昔日安梁王,再难现当日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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