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沈施宁上奏弹劾,安梁王私屠苏家满门,隐瞒女身,纵马入宫等多种罪名,女帝批奏。

着,褫夺安梁王封号,陆氏郡王移交陆善舟承接,陆时明贬为庶人。念其救驾有功,擢为巡查太守,代天子巡视天下,无诏不得久居长安。

陆王府内。

陆玉接下女帝御令。

“陛下说,让陆太守午膳时间进宫一趟。”

陆玉平静作揖,“臣,遵命。”

未央宫逐渐修葺一新,建章宫仍如往初。

今时进宫已不同往日。陆玉一幕幕望过眼前建筑,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陆玉没有直接进到建章宫内。

她在宫外掀袍跪下,俯首,“臣陆时明,见过陛下。”

建章宫内,女帝迟迟没有传陆玉进去。

良久。

片刻的等待恍若一世。陆玉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思考。往日君臣相扶犹在目,时光过砺,寄余生,不复。

建章宫门打开,女官手捧崭新节杖谨步前来。

“陆太守,陛下赐龙头节杖,予您掌生杀予夺之权,斩贪佞,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自您之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

陆玉抬首,望向女官手中的节杖。龙头铜杖,杖头金环在光下凛凛生辉。

“陛下对太守寄予厚望。太守需继续拱守大魏。”

陆玉叩首,双手接过龙头节杖。“臣,领命。”

她起身,望着天边的日光,眯了眼。

一切都空白。陆玉眼睫抖了抖,无力地垂下。

最后一次了。

陆玉面朝建章宫再次伏地而跪,三叩首。

最后一叩点在青龙纹石板上,久久未起。长安予她生,予她死,予她辉煌,予她黯淡。至此,都画作句点。

良久,她提裾起身,决绝离开,不再留恋。

……

陆王府门外。

步夜将马牵来,已将所有行李准备好。

善舟带着众人立在门外。她一直没说话,面上的哀伤和坚定,几乎让人看不出这还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陆君,一切都准备好了。”步夜道。

陆玉颔首。她转向善舟。

“三叔走了。”

“别难过,会再聚的。”

善舟抿紧了嘴点头,陆玉一把抱住她,“陆郡王。”

“以后陆府全靠你了。”

“你会做的很好,三叔相信你。”她亲在善舟额头上。善舟抱住陆玉,终于忍不住哭泣。

“别害怕,二哥一定回来的,长兄过几年也会回来。你不是一个人。等他们回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善舟现在可厉害了。”

“嗯……”善舟哭腔止不住。“三叔,你多保重……”

“一定要回来看我……”

“放心吧,随时传信。”

“嗯……”

“步小哥,拜托你照顾我三叔……”

步夜坚定点点头,“我会的。”

陆玉同步夜打马往城门去,却见城门处有一人,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沈施宁上前一步,“陆时明。”

陆玉勒马,“沈御史。”

沈施宁仰头,“弹劾你的那份奏章,其实……”他欲言又止,陆玉心知肚明,“我明白。”她摇摇头。

沈施宁的奏章并非沈施宁主观意愿所出,一如当时女帝收集江景的证据,授意陆玉上奏一般。

“你我恩怨尽消。我曾恨你,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也曾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你我互不相欠。”

“但沈某仍然佩服你。真心实意。”

他身旁侍从将铜盘中的金锭奉上,“不是大钱,算是和你告别,也是和过去的我告别。”

陆玉没有拒绝。

她笑一笑,“好好干。”

沈施宁拱手,“保重。”

“保重。”

陆玉调转马头,策马而出,将古老繁华而深沉的长安甩在身后。

“驾——”

————

陆玉出长安的第一站,不是别处。

梁阳一如往昔,有郦其商的治理,仍然安和有条。

她低调进城,来此前和郦齐商打了招呼,没有惊动百姓。

郦齐商府内安静,陆玉进来时,只有两个老者洒扫庭院。

“你家主人呢?”

老者道,“敢问是陆太守吗?”

“正是。”

“主人说了,陆太守可直接进入。请吧。”

陆玉一进房中便嗅到浓重药气,郦齐商躺着在榻上刚饮完药,见陆玉进来,忙起身,“殿……太守……”

“别起来了,快躺下。”

她观他气色极差,担忧道,“怎么病得这般严重?”

郦齐商无奈笑笑,“其实自小身体也没找到哪里去。”梁阳守卫战时,他身负多伤,一直没和陆玉说过,自己也不曾在意没有及时处理,落下了病根,再发现时,已经晚了。

陆玉心中难受,“医师看过了吗?难道没有回还余地了吗?”

郦其商笑道,“能活一天是一天。如今梁阳交于下一任郡王手里,我也该退了。太守放心,新任县令这几日走流程便会上任了。”

他说话有气无力,陆玉攥紧他的手心。

“我在梁阳时,也听闻太守在长安时的经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能见到太守安然,全身而退,郦某为太守高兴。”

“我时日虽不多,但梁阳一切我已安排好,家中父老也未曾辜负。一路仕途又幸而遇得郡王与太守提拔,未曾沾染官僚污事,郦某人间走一遭,值得……”他说着说着,昏昏然欲睡,陆玉见他闭目,胸口尚起伏,掩了掩他的被子,静声退出房门。

新上任县令名为屈肃,是个踏实肯干挂民之人,陆玉放心,不多做过问。梁阳当初被洪水淹没的建筑工事已经修葺完整,民生也在渐渐恢复中,当时兴建一半被迫停止的宗庙也在顺利动工建设。屈肃也在持续跟进,事无巨细,在百姓中间也颇有基础。大家知晓他是郦县令看中的人才,相信郦其商,也相信他。

梁阳一切都在平稳着度过。

陆玉在梁阳待了有一阵。

时值下午,难得的好天气。

晴日清朗,郦齐商在庭院内的躺椅上休歇,握了一卷书阅读。陆玉在其旁煎茶。他昏昏欲睡,手中书卷握不稳,掉到地上。

陆玉捡起来,“我来给你念。”

郦齐商微笑,“有劳太守。”他放下执书的手,搭在自己的腹上。树荫遮蔽直冲眼目的强光,他闭了眼,享受这片刻的舒适时光。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陆玉缓读,一字一句。

“大寒既至,民暖是利;大热在上,民清是走。故民无常处,见利之聚,无之去……”吕氏春秋读到第三章,陆玉看了看郦其商,他仍在闭着眼。

日光迁移,原本被树荫遮蔽的光渐渐照射在他脸上。她伸手,遮在他眼睛上,帮他挡了挡太阳,“孟怀,要不要换个地方?”

“……”

“孟怀?”

陆玉心下忽有所感,将手指缓缓移到他的鼻下。

她忍住悲痛,深吸一口气。握住他已然微凉的手。

……

陆玉离开梁阳后,南下,巡视天下。

————

建元八年。

清流县,斩杀以侠为名的恶势力团体首领,打散帮派,助当地官署抓捕恶民。

龙荣县,斩杀当地悍商,促使当地商业流动,夺回官家在商业运行的话语权。

……

县官署。一众官卫持刀围住陆玉和步夜,一时剑拔弩张。

陆玉毫无所惧,持节杖横在身前,向前一步步逼退持刀官卫。“天子面前,你们持刀围困,看来是想死。”

县令恶狠狠道,“是我想活,你不过一个太守,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为何死咬我不放?”

“我不仅死咬你不放,我还要咬更多的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子让你死,你敢不从?”

县令狠了心,一字一句,“今日陆太守途径灵璧县,被匪徒所刺,亡于灵璧县郊外。”

“杀!”

“杀——”

建元九年。

灵璧县,斩杀当地县令,肃清当地官商贪污。

大名县,斩杀同级别巡查太守,公布其贪墨欺民恶行,悬首示众。

桑居县,斩杀县令县尉,私扣当郡王侯,散播消息抖露其污行,上报朝廷,朝廷遣兵收回本郡诸侯治理管辖权,将几郡划归中央。

短短两年,太守陆时明声名远播,持节杖巡视天下,手腕狠厉,被称作杀神。清官恭迎,贪官恐惧。

人人都不知此人下一处路线是哪里,她不仅南下还会北上,而北边更是她的地盘。诸官皆恐惧此人的到来。爱她者爱极,恨她者恨极。

…………

陆玉同步夜抵达苍南县有一阵了。来此后她居于驿站一直未曾出。步夜会偶尔出门购置吃食和必需品,和她汇报这里的情况。

“苍南县这里倒是平静,我们来了几天,官署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平日里照常处理公务。”步夜将买来的粥盛好递给陆玉,陆玉接过,捏了块饵饼一起拌着吃。

“这么看的话,至少县令本人倒是问心无愧。也没有来求我帮着办事。县里似乎也没什么难平的事。”

“嗯,之前也有几个县也是这样,就是少些,看来这里治安什么都挺好的。”他将小菜往陆玉那边挪了挪,“陆君,尝尝这个,好像是这里的特产,好吃。”

陆玉吃一口。“嗯,不错。”

“陆君,那我们还要观察吗?”

陆玉擦擦嘴,“不必了,中午安排见面吧。”

“行,那我去和他们说。”

已至晌午时,陆玉见过这里的县令史文俊,感觉良好。

此人看面相便不是泛泛鼠辈,谈吐不卑不亢,询及民生相关问题,也有序不紊道来,陆玉偶尔会问一些尖锐问题,他也不慌,直面不足,将隐藏的问题细细道出,告知自己将来的措施,如何解决。

陆玉算是满意,没有继续发难。

陆玉饮了口茶,面色平和。

“陆太守,今日还有相询之处吗?”

“暂无。”

史文俊起身拱手一拜,“公廨里还些许琐事需得处理,那在下先行告退。”

“什么事?”

“每年这个时节,商户会来公廨与我当面核算去年税款,今年该核款入库了。”

陆玉颔首,“这样做倒是将税款支出收入都透明了,虽是个好法子,但难在说服商户是否愿意执行。你定然也是做了不少功夫。”

“太守谬赞。”

“苍南县在你手下,我很放心。”

“多谢太守夸赞。”

“你且去忙吧,我随便看看。”

“喏。”

史文俊离开,陆玉犹在谒舍中闲坐。步夜闲不住,道,“陆君,我们走吗,回驿站吗?”陆玉坐了会,起身道,“走吧。”

步夜问,“这坛酒要带走吗?”

是史文俊送陆玉的家酿酒。一点小心意,算是小小的客套招待。

“拿着吧。”

步夜提起小酒坛跟上陆玉。

从谒舍出来陆玉便见到本地商户大头前往府库处去,各怀自家账本。陆玉搬开酒坛塞子,往嘴里倒了一口,“嗯,好香,不辣。你尝尝。”步夜接过,小心喝了一口,“真的哎,好香,有一点点甜。”

陆玉一边喝一边随意望向人群处。

阳光正好,春意盎然。林荫下的碎光将人群轻柔笼罩。

她忽而一滞,胸口仿佛被雷击。

陆玉将酒坛往步夜怀里一扔,急急往府库那边去。

“哎,陆君,你去哪……”步夜慌乱接住酒坛子。

是他……

胸腔心脏剧烈跳动,陆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挤到府库前,但被官卫拦住。

“抱歉,陆太守,此处涉及商户和官署财政机密,若无明确缘由,请恕不能放行。”

日头下,陆玉有些眩晕。

不可能的……但是……那个侧脸,很像很像……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陆君……怎么了……”步夜跑过来。

“我……看到他了……”

步夜瞠目,一时不敢置信。“这……”

“你是不是太累了……”

陆玉抿唇。指甲抠进手心里。是痛的。

“请告知你们县令,我在谒舍中等他。请他忙完后,再来找我一趟。”

谒舍里。

步夜仍是茫然半信半疑中,“陆君,你当真看清了吗?”

陆玉咬唇,“像他。”

“或许真的有长得很相似的人呢?”

陆玉难以立时确定。

她未曾窥见正面,只是侧脸便让她心神大动。此刻胸中心跳不止,难耐的欣喜与丝绵的痛苦并存。她要验证。

日降落。史文俊回到谒舍。

“陆太守。”

“史县令。”

“我历经此地,对今日今日巡查结果甚是满意。县中商户配合官署调查应得嘉奖。我想明日邀请那些商户来官署饮宴,烦请县令安排,酒菜场地一切费用,由我来出。”

“这……”史文俊犹疑,之前从未有过此先例。只不过此事并未违反律例相关,一定程度上也会有利官署和商户更加紧密往来,对于及时收税有利。史文俊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应下,“既如此,在下代苍南县商户谢过太守。我这就遣人安排。”

“多谢。”

翌日。

明月当空,漆夜无云。

春日下,鸣蝉微响,与花雨同舞。

官署正厅席宴上。

陆玉居于主位,手中的酒卮被她捏的温热。来席的商户一个个抵达,始终未见她想见的那个人。

他……会来吗?

“史县令,抱歉抱歉,家中有些事来晚了……”

史文俊上前迎接,“哪里哪里,不晚。姜使君,快请入座吧。”入座前,他带着他走到陆玉面前介绍,“陆太守,这位是本地酒和药材供应商户姜抒姜使君。”

“陆太守……陆太守?”史文俊唤了陆玉好几声。

陆玉未应。她直直望着那个叫姜抒的人,手中酒卮端不稳,酒液洒了她一身也未曾察觉。

她迟迟不说话,甚至眼中含泪。史文俊倒是有些无措了,“这……陆太守……”

“啊,我们使君迷着眼了……”步夜赶忙遮住陆玉的眼睛擦了几下,接过她手里的酒卮,用布巾擦拭她身上湿了的衣服。“你们先入座吧。”

那个叫姜抒的人彬彬有礼,朝陆玉简单一揖,平静坐在自己位置上。

步夜小心擦拭陆玉眼泪和身上的酒水,“陆君,别哭了,再哭今天的妆都花了……新挑的衣裳还没怎么穿呢就弄脏了……”

“你说,是他吗?”

步夜悄咪咪看了看那个姜抒,“很像,但是气质不一样。”

陆玉冷静下来,目光流转在姜抒身上。

整个席间,陆玉眼睛没有离开过姜抒身上。她吃菜,眼睛盯在他身上。喝酒,眼睛盯在他身上。姜抒全程未和她眼神交接,有所避忌。他似也有所感,终于在后半程撑不住陆玉这般直讳的打量,起身借口更衣,暂时离席。

花月灿明,凉风如丝。

陆玉紧跟在姜抒身后,他在长廊尽头停下。喘了口气。

“姜使君还不回席吗?”

那人似乎有些讶然,见到陆玉眼神一闪,而后垂眸。“陆太守。”

“太守亦出来醒酒吗?”

陆玉没有接他的话,“姜舒,姜是哪个姜,舒是哪个舒?”

“渭河之姜,抒情之抒。”他回答。

她步到他身前,微仰着头看他,不近不远。他嗅到她身上的酒香和衣裳清新香气的味道。

“我有一个故人,也名为舒。”二人面目相对,她望进他的眼睛。

姜抒沉敛着眉目,“好巧。”

“不打扰太守休歇,姜某先回席上了。”他绕开她,欲回宴厅。

“且慢。”

“陆某有问题想要请教姜使君。”

姜抒一顿,“姜某不过一介商户,恐不能解答太守之惑。”他推脱,神色掩在廊下阴影里。

“不是什么难题,只是想问问姜使君,你觉得此处庭木开放的如何?”

他不解,仍是转了身认真观察廊下绿植,“如今正当是时节,花木自然繁茂。”身后忽有疾风袭来,他下意识要做什么生生止住,被陆玉重重逼退,压在桃花树的树背上,寒刃似乎在月色下闪过,姜抒没有反抗,闭眼等待那把匕首捅入他腹中。

意料之内的痛楚没有袭来。他睁眼,陆玉望着他笑。

她将只有刀柄没有匕刃的匕首扔进草丛中,离他很近,仰着脸打量他的神色。

“想躲怎么不躲?”

刚才在想什么?”她饮了酒,脸色有薄红,戏弄过他后,眼中尽是得逞的狡黠灿然,灼灼明亮。

姜抒有片刻迷幻。

陆玉自正身离开长安后,便恢复女子装扮,垂发高髻,曲裾深衣,发髻上戴着那支游鱼玉钗。素净而淡雅。今日显然是化了妆,方才擦泪时薄了许多。轻盈素面在月光下剔透柔和。

她将他困在她和树之间,催促他,“怎么不说话?”她离得这般近,呼吸彼此可闻。

姜抒微微抬了头,没有看她的眼睛,“请自重。”

胸口一热,她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你的心跳的好快。”

“你……”他欲掰开她的手臂,“请放唔……”

他骤然睁大眼。

陆玉将嘴唇微分,细看他的眼眸,“怎么不说话?”

姜抒眉目终于染上怒意,“请放开我,被别人看到解释不清。”

“解释什么?”

“当然是唔……”

她掰着他的脸狠狠亲下去,一边亲一边观察他的脸。他挣扎几下,终是狠下心推开了她。

“请陆太守自重。”

陆玉没有继续勉强,淡淡道,“亲一下而已,怎的如此恼怒。”

她轻声道,“你很像我的那位故人。”

“只是因为像,便要对我做此等轻佻之举吗?那若是旁人有几分相似,你也做同样的事?”

陆玉笑笑,“自然,一切看我心情。”

姜抒胸口起伏,压下怒气。

陆玉望着他的眉目,“你是他吗?”

姜抒转过身背对着她,没有回应。很快拂袖离开庭院。

陆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仰头,桃花树下零星花瓣簌簌飘落,与月同明。

……

陆玉那日后一直没有离开苍南县的打算,步夜问了几次,陆玉一直没定,只说再等等。苍南县这边官署运行一切有序,除了头几日她帮着梳理了些问题后,后面给自己放了长假,整日在驿站待着,要么便是出门逛街饮酒。

苍南县亦有花灯节,春日游祭的大日子。一夜不宵禁。陆玉带了步夜出门逛。

南方同北方终究有些习俗的不同,长安的灯节与此处迥然,偶尔也有相似之处。上次逛灯节,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情。

满街琳琅,步夜目不暇接,满是好奇。

她难得带他出门轻松,印象里,似乎这是二人离开长安后头一回。

陆玉塞给他两串糖葫芦,一包银两,“自己去转转吧,想买什么便多买些。”

“唔,那殿下呢?”

“我不转了,”她指指前面三楼的酒肆,“去那里喝会酒。你逛完了便来这里找我便是。”

步夜犹豫了会,“好,那我马上回来。”

“不用急。”

“我给你捎好吃的回来。”

陆玉点点头,“去吧。”

步夜离开,往人群里挤,陆玉登上酒肆,点了酒菜,俯望着灯市里欢笑洋溢的人群。

南方清酒很淡,不比北方的酒烈到辣喉。一盏又一盏饮下去,恍然不觉自己将醉。昏昏然间,她趴在食案上,眼眸微醺,侧眸看着楼下灯火尽欢。

被酒麻痹过后,她没什么情绪抒发,眼泪湿透臂上衣衫时自己也没想到。她蹭了蹭鼻梁上的残泪,闭目,竟然总是想起与他最后一次在长安同游花节时的场景。

陆玉深吸一口气,睁目擦了擦眼泪,下楼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随身体而动,随心而动。

灯节民众的欢笑似乎越来越远,焰火直冲夜空,绽放出绚烂花焰。陆玉有些懵,仰头观星火,再落目,自己竟然身处集市外的郊林里。

陆玉茫然地“嗯?”了一声,抚了抚额头。

“果然是醉了……”脚下步伐轻快又沉重,醉意促使她觉得地面好像在震动,整个人摇摇摆摆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陆玉安然躺在驿站房间的床榻上。

已是晌午了。

宿醉过后,头痛得厉害,她支着手臂坐起来,步夜端着醒酒汤正进门来,“陆君,你醒啦……”

陆玉坐起身,接过步夜熬得醒酒汤饮了几口,步夜道,“昨晚我去酒肆找你没找到,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被歹人掳了,差点要去找史县令找人……还好回来看了一眼你早就睡下了……”

“陆君你也真是,回来也不和我说。”他有些抱怨,看来昨夜有受到惊吓。

步夜深知陆玉这一路结了多少仇家,所以这些年一直紧跟着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虽然明知她也很厉害,但他也总是放心不下,毕竟也答应了陆小女公子,好好照顾她。

“嗯?”陆玉疑惑,“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步夜更疑惑,“啊?”

“我一回来,你便在榻上睡着了……”他想了想,“会是,那个……”

陆玉垂眸,一时没有说话。

她将碗盏放在榻边的几案上,忽而摸了摸自己的头,她有些急,“步夜,你有没有看到我那支玉钗?”

步夜回过神来,“没有。”平日里她卸下妆发都是将那支游鱼玉钗放在手边,昨晚他没注意这些,这会起身往妆台那边看,也是没有。

“我昨晚回来见到已经睡下了便退出了,今日也是刚刚才进来,没有动你的东西……”

陆玉掀被起身,满房间找东西。

步夜问,“陆君,会不会是他把东西扣下了?”

陆玉思索摇首,“不会,他甚至都不想和我有交集……”

“一定是丢了……”她惶惶穿好衣衫,连午膳也不吃了出门去。

步夜在后面喊,“陆君,带把伞啊,外面恐怕要下雨……”

昨夜灯节上她去的地方不多,最多停留的便是昨晚饮酒的那家酒肆,回到酒肆,她反复寻找昨日待的位置,一无所获,又叫来老板追寻,仍是没有进展。陆玉折身去了昨晚集市边的郊林。

天一会阴沉一会晴,晌午本来有大日头,这会与阴云相争。无闪无雷的征兆,雨毫不留情的倾盆落下。

林子不大,但满地陈旧新鲜的落叶,登时被淋漓打湿。

陆玉出门出得紧也没带伞,这会也顾不上下不下雨。更担心玉钗被雨浇透埋进泥土里更加找不见了。

她弓着身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寻,雨水顺着下巴低落。

头顶遮住大雨,顿时整个身躯遮在纸伞之下。一双黑靴踩着满地泥泞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你在找这个吗?”

陆玉下意识看向那人的手心,游鱼金镶玉玉钗好好地躺在他手心里。

而后她目光缓缓上移。几日前刚刚见过,此番再见,恍如经年。

陆玉被雨淋透,衣衫紧贴着身躯,脸颊沾着湿发,皱着眉眼睛也湿漉漉。

姜抒撇开眼睛,“陆太守还是快回吧,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小心风寒。”

陆玉直直地望着他。

纸伞猝然落地,惊起满地雨泥。

姜抒睁大眼,瞬息功夫已然被陆玉撞在树干上,她捧着他的脸狠狠吻下去。

衣裳被她扯乱,汹涌压抑的感情在此刻爆发。他躲不开,避不得,身体下意识对她的亲近和她对他的吸引始终难变,在晴雨之下,燃起不灭的火色。

她推倒他,二人滚到泥里,拽他下衫时,他挣扎了一下,只一下,便放任而去。她在上俯视着他,被雨打湿的脸庞是冰冷的,目光紧紧缠绕着他。

姜抒喘了口气。扶住她的腰。天为盖,地为塌,天地自然,是生万物。

她在咬他,咬得很重,似有怨恨,但又不忍真的伤他。交缠下,是彼此试探的克制与释放。

陆玉想剥去他所有衣衫,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解开上衣,她便不再强求。

晌午的雨渐渐停了。

晴日复空,林间是泥土新叶被雨浇过后微腥的气息。

二人仍紧缠着,滚到一个小凉亭里。

霞云日落。

累了便歇一会,待到回神后,继续。

……

极致尽兴后是极致的疲惫。

清晨,林中鸟雀啾鸣唤醒陆玉,她遍观四周,身上盖着他的衣裳,只有她一人躺在凉亭中。

陆玉愣愣地坐了一会。身上衣衫仍旧完好,她站起身,短暂的思索中做了决定,回返驿站。

————

姜抒那日回府后,心中一直难以按下莫名情绪。深刻地在意又不得不远离让他痛苦又纠结。

他宁愿时间再久一点。久到世人忘记他原来的身份,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姜府里仆从不多,姜抒呆呆坐在庭院里,有些后悔。

怎么就从了她呢?

不能说破的一切二人默契地没有互相提起。可他原本计划等等,再等等,等到合适时机再说。

这下她定然要来找他了。

“唉……”

“家主,这是你今日第五次叹气了。”年轻小仆从在庭院里扫地,一边扫地一边道。

“忙你的,听我叹气做什么。”江展寒着脸。

“您等谁呢,一直在看大门。”

“你怎么管这么多?”

小仆从不敢说话了,低着头扫自己的地。

江展心中怪异。三日了,她竟然这般沉得住气,还没来找他。本来他计划装病不见,这下连装都不用装。

他坐在庭院里,从中午等到晚上,晚膳也没吃下。夜里,白日里派出的侍卫来报。

“怎么样,驿站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侍卫道,“没有,那位女太守这几天一直没有出来,倒是她身边那个小跟班,最近频繁进出药铺采买药物。”

江展抬头,“她怎么了?”

侍卫微微摇头,“不知。”

江展的声音高了一度,“买了咱家的药,倒推还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这……”侍卫犹豫,“那个跟班买的药很杂,也不是按照药方买的,好像不想让人知道药主有什么病。”

江展心揪起来。

若是那日淋了雨风寒,那只管买风寒的药便好,怎的买的这么杂,她怎么了?

“哦对了,有两次看到那个跟班脸色不大好,很是悲伤的样子,在驿站后厨煎药时哭了几回。”

“哭?”江展心中遽然一沉。

步夜这般难过,只会是陆玉定然出事了。

深夜的驿站静谧,这个时节不是旅客来往的旺季,常住的只有陆玉步夜二人。

江展轻易便找到陆玉的房间,轻盈翻窗而入。

他脚步很轻,又克制着呼吸,生怕吵醒她,被她发现。

她仰在榻上,闭眼散着发,即便没有灯盏照明,犹能在微薄月色下看到她苍白不佳的脸色。

江展攥了攥手指小心靠近。

他不敢坐在她榻上,借着月色看清她的脸,仍是心中一痛。

他抬手想要抚她的脸,终究是没落下去。

江展这些年经营药材,多少明白些药理,清楚哪些药材有何用,他瞥到她床头几案上的药盏,端起来轻轻嗅了嗅。

“……”江展茫茫然。

这药,好像是酸梅汤的味道?

他尝了口。

酸甜味道盈满口中。

“……?”他轻轻抽气,自己也不确定了,这到底是药汤还是酸梅汤?他又尝了口,就是酸梅汤的味道。

“噗嗤……”

江展一愣,循声望去。陆玉躺在榻上睁眼,望着他笑。

“不用尝了,就是酸梅汤。”

“你……”江展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玉坐起身,笑意灿然,“姜使君怎的深夜闯我房间?”

“莫不是要对我图谋不轨吧?”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入了她的局,江展慌张将药盏一放,迅速要从窗边跳出去。

“嗯……?”

窗户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动,明明他方才进来时好好的。

窗外,步夜守在外面听着江展开窗的声音,捂着嘴笑。

陆玉掀被起身,“那里出不去。”

他转身往房门跑。

“那里也出不去。”

江展认输,面对着门,迟迟没有转身,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你当真不肯认我吗?”她站在他身后,缓缓伸臂抱住他的腰身。

“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难处。或许我太着急了,或许现在并不是你我相认的好时机。我……”

“我很想你。”

她慢慢掉下眼泪,“你没死……真的太好了……”陆玉语字哽咽。他感受得到,她的眼泪滚烫在他脊背上,渐渐洇透后脊衣衫。

“没关系……不认我也没关系,我知道,是为你我好……”

“可是……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她抱着他腰身渐渐失力,松下去,人将要倒下。

江展一惊,忙抱住她,“时明!”

她脸色愈发的白,几乎没有血色,却有血迹沾染她唇边。

江展惊惶,用衣袖给她拭净,“怎么回事……”

陆玉无奈笑笑,“我也饮过毒酒……但是没死成,落下了病根……不知还有多久时日……”

江展不敢置信,愈发悲痛,“怎会如此……她怎么这么狠的心!”

“江展……我很想你……”

江展落泪,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也是……这些年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陆玉缓缓露出笑意。

“……”

“你……?”

陆玉放松了身体,窝在他怀里,“早承认不就好了,费我这些功夫。”

江展又一次被耍,小小怒气火苗窜燃,刚要放下她掉头走,被她紧紧抱住。

“别走……这次,别走了……”

他终究是回抱住了她,脸挨在她颈窝里,狠狠咬了她一口。她敲打他的背挣扎,“痛……”

江展抱起她,回了榻上。

…………

陆玉在苍南县买了一处宅子,在此处停留下来。

闲暇时,江展常来此,二人在桃花树下畅饮小憩。

这日,江展带了好酒好菜和陆玉前往郊外的一座墓茔前。

江展将带来的东西郑重地摆在墓碑前,将墓碑上的灰尘拂去。

“祖母动用了家族关系在进贡宫内的酒药上做了手脚,我假死脱身。但入葬必须有一个和我相似之人,棺内不能空。”他看向墓碑,“周苍……”

江展没有说细节,“他自小被祖母捡回来在我身边做护卫,说是听我的,最听的还是祖母的话。”

“他的尸骨在我的封地。这里是我给他立的衣冠冢。人死总得有个真姓名。”他语有悲慨。

江展拍了拍墓头,将酒倾洒在墓前,“放心吧,你的家人我都找到了,他们此生会顺遂无忧。我除了能给他们毕生用不尽的财富,去庇护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了……”

二人吊唁完周苍往回走,陆玉问,“江永知道你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他太小,祖母怕他藏不住事。等再过些时日吧。”

陆玉呼出一口气。“既然‘江展’已死,女帝便没有顾虑的了。”他握紧她的手,“嗯。”

“等再过几年,世间忘了‘江展’的存在,我带你去看看祖母。”

“嗯。”

…………

陆玉的长居住宅就定在了苍南县,因着平日免不了外出公干得有些时日,宅院的打扫养护就交到了江展手里。江展也给她身边添了一支隐形护卫队伍,保护她奔波各地不受伤害。

…………

再一年过去。

开春晴日,陆玉再次回到苍南的宅子里。

一进门,便见到江展进进出出,下人仆从们也忙碌着,似乎要接待客人。

“怎么这么隆重,只接待我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还有我呢。”步夜忙道。

“对对,只招待我们两个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江展笑,“今天可不是只接待你们两个。”

“啊,那还有谁?”他把一卷书信交给她,陆玉还没来得及展开看,便闻得府门外有马蹄声渐进。

有人在门外喊,“时明!”

陆玉一震,忙出门去。

门外,陆启一身利落劲装,骑马飒然而来,“吁——”

“二哥!”

陆启下马,疾步往前和陆玉抱在一起。他站得稳稳当当,笔直昂扬,似乎又见年少时盎然风范。

陆玉不敢置信,“二哥,你的腿……”

“好了……都好了……”

“太好了……”

“时明,你看,还有谁来。”他侧身,笑望后面的马车。

善舟掀帘跳下马车,扑进陆玉怀里,“三叔!”

“善舟!”

陆萧亦下马车来。“时明。”

陆玉终于喜极而泣,“长兄……”

一家人抱在一起。

江展出门来,“进来说吧。马上便可以传膳了。”

府内难得的热闹,上次一家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很久很久的事,几乎让记忆模糊。

“这次递信来你府里,没接到你的回信,倒是接到姜使君的回信。”陆启道,“幸好他告知你回府的时间,不然我们真要空跑一趟了。”

“你们怎么样,长安那边还好吗,女帝有没有为难你们?”

“放心吧,一切都好。”

陆玉颔首。

“三叔,别哭了,我现在可厉害了,陛下很喜欢我,我马上又要晋升了。爹这次回来也在夸我,二叔也夸我了。那你呢。”

“真厉害。”

“嘿嘿……”善舟开心地笑。

人群中终究是缺了个人。陆玉犹疑道,“二嫂她……”

陆启眼眸黯下去,“她说她会回来的……我会等她。”

善舟安慰,“二叔母一定会回来的。二叔别难过。”

“是啊,弟妹不是凡人,若是你要去寻她,我可派人前往南越打探消息。”陆萧道。

陆启摇头,“没事。不想这些了,这次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他举杯,“来,今夜痛饮!”

“痛饮!”善舟举杯,众人纷纷举杯。

团圆月,共婵娟。

…………

一大家子在陆玉府内短暂住下。

善舟每日拉一个人陪她上街玩耍。她从来没有来过南方,对一切都新奇的很。

陆启虽然嘴上不说,但终究有一些低落,经常自己独自出门散心。

又是一个晴日。

陆启如常出门,忽而闻得细碎铜铃声。不是车马铃,是在南越时时常听到的杖铃声。

他陡然回身,望向密集人群的长街。望见熟悉人影。

她站在人群中,服饰格外显眼。深蓝绣纹袍服并非大魏寻常服制,翠晶耳珰亮闪闪,颈上银流苏项圈轻悠悠发出银铃一般的响声。

飞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人群纷纷擦肩而过,一切仿似静止。

她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你不在长安,找你好久,差点迷路。”

陆启红了眼睛。

府门处,善舟藏在门后观望。陆萧正要出门,问她,“你在这干嘛呢?”

善舟赶紧拦住他,“别出去……”

步夜在庭院见府门后陆萧二人矮着身在偷看什么,也上前来凑热闹,“看什么呢……”

善舟赶紧拦住他,“别出去……”

府门前的巨木长出翠嫩新芽,生机勃勃。

屋檐之上,陆玉江展二人站在屋顶上,俯望着府门前的一幕。江展执伞给陆玉遮阳,陆玉靠在他肩上。

二人对视,欣慰对笑。

携君冉暮,飞花庭户,雁归已快平生志。

春色不晚,人间好时节。

————

建元十二年。

沈施宁提拔为丞相,与太尉利昭和新任御史共同位列三公辅佐女帝。

建元十三年。

女帝顶着巨大争议提拔奴隶为将,擢升寒门为臣,短短两年,良臣强将频出。边关不断传来好消息,胡奴畏大魏之势渐退,被追击逐出三千里之外。女帝趁势收服西域三十六国,不断扩张版图。

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海内宴然。

属于武宣帝江瑾的时代刚刚开始,大魏的太阳又一次升起。天亮了。

大魏至此开启屹立中原的百年时代——

全文完。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出自吕氏春秋

大寒既至,民暖是利;大热在上,民清是走。故民无常处,见利之聚,无之去——出自吕氏春秋

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出自后汉书

这里的渭河之姜,典故出自姜子牙,姜子牙当时就是在渭河等待愿者上钩

谁还记得善舟第一次出场时说了什么

嘿嘿酒宴这里有没有眼熟的感觉

到这里,这个故事结束啦,从冬季到春天,感谢一路追更的你们。下本再见,这本免费不入v,想投雷投营养液可以去另一本投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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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 1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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