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青砚微微点头,抬眼看向沈霁行:“沈大人一路辛苦。”
沈霁行躬身行礼,语气温和:“职在躬亲,不敢言劳。案情凶险,事不宜迟,若得将军允,臣便即刻验查。”
“好。”诸青砚略一转身,披风掠起半圈雪雾,“沈大人请自便。”
沈霁行缓步走近,他先是蹲下仔细查看足迹,又抬手探查尸体冻痕,语气平稳:“尸体冻立,支撑未见断痕。若要查心口骨裂,需立台支托,否则尸易坍塌。”
诸青砚一听,颔首:“准。”
很快,两名士兵便搬来一具铁台支架,将最中间的一具立尸小心放置其上。
铁台沉重,带着冰渣,落地时发出低沉的金属声。
死者的胸口塌陷成一个深坑,肋骨从皮下微微鼓起,像硬生生被扭断的枝杈;脸被寒气冻得发青,嘴角还残留一缕暗红的血冰,被风一吹,竟发出极细的“咔咔”声。
沈霁行俯身靠近,用帛布轻擦去尸体胸口冻痕。
“胸骨由外而内碎裂,裂纹均匀,力道极稳。”沈霁行语气平稳,指尖顺着骨线轻轻一划。
诸青砚侧首,目光微凝:“若非刀创,便是掌力?”
“极有可能。”沈霁行抬头,眼中雪光微闪,“将军若从此侧看,可见骨纹走向。”
诸青砚上前半步,俯身看向尸体胸腔。
沈霁行的指尖顺势在铁台下方轻轻一拨,动作极自然,像是在擦拭冰渣。
他神色不变,轻声冲诸青砚解释:“裂纹中线似有内凹。若将军能稍抬台身,或可一看底层折线。”
“我来。”
诸青砚爽快伸手按在铁台外缘,腕力一沉。
“咔嚓!”
金属支脚“咔”地一声脆响,铁台猛地倾斜!
冻尸失衡,整块冰面带着寒气与雪尘朝诸青砚砸落。
诸青砚眼神未变,她脚尖一点,身形掠起半寸,袖口一抖,峨眉刺脱鞘而出,寒光乍现。
一刺挑底,一转卸势,锋刃贴着铁台边缘斜入,利用反震之力将千斤倾势硬生生拨开!
“锵!”
一声铁鸣,火星与冰屑同时迸散。
铁台被她挑偏半寸,斜砸在侧后方,落地时砰然震雪,冻尸翻滚着坠入雪堆,砸出半丈白浪。
眨眼间诸青砚已稳稳立回原地,披风被气流掀起,半卷在臂后。
她反腕一转,峨眉刺在指间轻鸣,随后被她顺势扣入掌心。
“将军!”
沈霁行伸手稳住另一角,声音略急,“支撑冻裂,可有受伤?”
诸青砚抬头,气息未乱,声音冷静如霜:“无碍。”
沈霁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见她确实无恙,便收回手,重新俯身查验。
他取出银针探入尸体唇角,取出一缕凝血,将血滴入瓷瓶。
几息后,瓶中渗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气。
“血气中有花蜜味,夹着药粉香。”
沈霁行沉声道,“并非毒,而酒是掺了迷药,足以麻人心神。”
诸青砚眉心一沉:“酒中下药?”
沈霁行从容地将瓷瓶收起,“此迷药比寻常醉梦香更烈,京中属鹤来酒楼酒香最烈,若有人想遮掩药香,混其中最不易察觉。”
诸青砚沉声道:“我不熟悉这迷药,劳烦沈大人随我同去。”
午后天光正盛。
京城北街人声鼎沸,车马川流,白雪被阳光融化成细流,又从檐角淌下。
一座雕梁朱檐的酒楼立于街口,匾额上金漆两个大字——鹤来。
一辆青篷马车在门口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位公子,一人衣青,一人着墨,谦和而淡,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诸青砚和沈霁行。
门外伙计立刻迎上,笑容殷勤:“二位爷请!外头风大,里头有暖炉!”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酒楼,选了靠廊、可俯瞰全厅的一隅。
诸青砚微微颔首,坐下时目光已将整座酒楼扫了一遍。
二楼一处屏风后,有白衣人倚柱而立,手指轻敲琴弦。丝竹声柔和,节奏却不稳,时缓时急。
诸青砚抬眸,发现那人每次抬指,楼下总有一名伙计擦桌、转身。
一连两三次,动作都与琴声的顿点都对得上。
她指尖在盏沿轻敲,若有所思。
厅中客人谈笑自若,但诸青砚注意到,有几桌外客衣料新、腰囊鼓,小二每次端盘经过,总是多停一息。
她心中有了盘算,低声说道:“他们在挑人。”
“何意?”
“专挑那种非权贵、又带足银票的客人,外乡富商、行脚镖主,或是游侠散客下手。”
诸青砚指尖轻叩桌面,盏口发出轻声,“他们只要漏钱,那琴声就会变。”
果然,那边一桌外地客刚取出银票,楼上琴声忽然一顿,随即慢了半拍。
沈霁行挑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将军目力惊人。”
诸青砚淡淡一笑:“江湖里的稀奇多的是。”
她说着,似随意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瓶。
玉瓶温润如脂,瓶口以金丝封缠,瓶身刻着细细的兽纹。
“这香味太腻,”她轻轻摇了摇瓶子,“有些不习惯。”
瓶盖开处,一缕清香散出,甜香中透着冷意。
那小二正好端酒经过,目光被晃得一滞。
他眯了眯眼,笑容更殷勤:“这香真特别,客官可是行商?”
沈霁行接过话,语气温缓:“小本营生,偶有好物。”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雕花玉佩随意摆在案上。
两样物件一出,周围几桌的气息轻微一动。
二楼琴声的节拍微微变了,缓了半拍,又急促了两声。
诸青砚的眼角一弯,“成了。”
不多时,小二为他们上酒,新酒蜜香更浓,酒面泛着一层极淡的白雾。
诸青砚轻抿一口,下一瞬,手指微颤,酒盏一倾,酒液顺着袖口滑下。
沈霁行唇角的笑被灯光吞没,语气温柔:“如何?”
“好酒,就是有点晕。”诸青砚语调轻飘,眼神半垂。
小二忙上前:“两位爷若乏了,后头有暖屋可歇,炉火正旺。”
沈霁行笑着颔首:“劳烦带路。”
二人晃晃悠悠被引入□□。
门一阖,琴声顿止。
屋内灯光昏黄,檀香更浓。
诸青砚被安置在榻上,沈霁行则被请入旁间。
几名伙计对视一眼,嘴角勾起。
檀香炉中烟线蜿蜒,香气甜得发闷。
诸青砚的睫毛轻颤,掌心暗暗收紧。
屏风后,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两位爷的命,可真值钱。”
话音未落,帘影忽动。
诸青砚倏地睁眼,峨眉刺脱鞘而出,银光冷厉,寒芒如蛇,一刺封喉!
“当!”
刀锋相击,火星四溅。
一名青衣女子自屏风后掠出,腕上金线镯甩出一串弧光,力道狠辣,直卷诸青砚喉口。
诸青砚身形一矮,峨眉刺横挑,刃光回折,撞上那金镯,震出一声脆响。
两人贴身缠斗。
檀香炉被气劲震翻,火星乱溅,木桌翻倒,酒香与血腥混成一股刺鼻的气味。
青衣女子掌势极快,腕法如丝,指间暗钩闪烁。
诸青砚手腕一翻,峨眉刺反转挑起,银光连闪三下,逼得对方连连后退,金镯的线被绞得发出“嗤嗤”声。
沈霁行早早躲到门后,手扶着门框,神色惊惧。
那女子冷喝一声,抽出腰间铜簪,簪锋带风,直划诸青砚的面门。
诸青砚脚下一错,反手封腕,峨眉刺贴着她手臂滑下,“咔”一声,金镯断裂,铜簪坠地。
诸青砚顺势上前,一脚将女子踢翻在案几上,峨眉刺横抵在喉前。
“说,谁指使的?”
她话音未落,门口忽传来一阵掌声。
“好一位女中英豪。”
诸青砚眉心一动,抬头看去。
帘影被风掀开,一个身着绛紫衣裳的中年女子缓步而入,细眉薄唇,鬓角簪着一枝金步摇,步履沉稳,眼神却像蛇,亮而冷。
青衣女子忙跌跪在地:“掌柜的……”
“闭嘴。”鹤来酒楼掌柜抬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郁娘你倒是越混越糊涂,什么人都敢动。”
她目光一转,落在诸青砚身上,唇角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说,近来北境回来的将官不少,可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我这小小酒楼见着一位。”
诸青砚神色未变,只道:“掌柜倒是识人。”
掌柜的忽然轻叹一声:“误会一场。郁娘眼拙,惹恼了贵人,该死。此处买卖不过普通营生,哪敢沾官家案子。”
诸青砚眸光沉了沉,收回峨眉刺,淡淡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掌柜随即笑了,她一摆手,屋外几个伙计抬进来几个木箱。
箱盖掀开,珠玉、银锭、酒壶、散碎器物堆成小山。
“这些,都是客人醉后遗物。贵人若要查案,也许能从中找到些线索。”
诸青砚冷眼扫过,忽地,她的目光在一处停住。
那是一件铁制齿轮坠子,不过巴掌大小,却雕工极细,齿槽间的打磨线纹独特,隐隐可见一点暗红血迹。
她伸手拾起,指腹摩挲,低声道:“这不是凡铁。”
郁娘缩着脖子,小声道:“那是从五个醉倒的军爷身上搜来的”
诸青砚沉吟片刻,转手将坠子递给沈霁行。
“齿形锋细,边角倒口极匀。”她语速极稳,“这手艺,全京能做出这等线痕的……只怕不多。”
“樊虎。”沈霁行低声接道。
诸青砚抬眸看他一眼,“你确定?”
沈霁行笑了笑:“刑部验尸,也要识铁器。这少年在北街开铺,手巧。”
诸青砚将坠子收入袖中,声音冷静:“那就去他那儿查。若这血不是死者的……”
沈霁行接话:“那便很可能是凶手的。”
掌柜的笑意更深,缓缓向前一步,裙摆擦过地面。
“将军手上的那件物什,是我鹤来酒楼的东西。”她的嗓音温柔,几乎有几分恳切,“若将军肯留下它,今日之事便两清。”
诸青砚抬眸,眼神如刃:“两清?”
掌柜眼尾的朱砂在灯火下微亮:“将军若执意为难,那便怪不得我们……”
她话音轻柔,却落地生寒。
诸青砚耳尖微动,梁上、檐角、酒柜后、屏风里,一连串弓弦被扯满的细响同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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