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期将至,端木蓉夜半仍在打点行装。她舍不得离开桑海,只是不得不走。
如今虽然痊愈,但到底伤在心脉,昏迷的时间过长,她醒后身体大不如前,气虚体弱难以将养,已不适合随众人四处奔袭。
但墨家也不可能放弃镜湖医仙,于情于理,都不能。这样的时刻,他们不愿再失去任何人。因此,为着如何安置她,众人已经商讨许久。
如今墨家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悬赏通缉的要犯,画像在各地城镇的大街小巷张贴,众人的面孔几乎已是无人不识。
只端木蓉因为医者身份特殊,向来深居简出,虽也有通缉画像,特征却不大准确,被搜查的风险便也小些。
于是几日前众人齐聚商讨此事时,端木蓉提出,由她先行脱离大部队,只带几个叫秦兵脸生的墨家弟子,隐匿行踪躲避搜捕主力,既是避免她拖着病体疲于奔命再出意外,也是分出人手去寻找合适的地方再建立一个可靠的据点。
桑海的据点不会永远安全,总要未雨绸缪,先做打算。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一举两得,端木蓉也是此刻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墨家首领。众人听罢都沉默不语,只因心知没有更好的办法,却不能不担心端木蓉的安危。
盗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出口否决,被一旁的高渐离眼疾手快地按下了,他递了一个眼神给盗跖,盗跖便明白了,立时垂眉耷眼,有些丧气。
是了,蓉姑娘一向是最有主意的,她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因为旁人的无谓劝说而动摇过呢?小高方才眼风往旁边扫了一扫,那意思实在太好看懂,若要蓉姑娘回心转意,只得叫那个人试着一劝,或许还能有用。
盗跖实在是不甘心,但在心里建设了好一会儿,还是和高渐离一起,悄悄把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盖聂。那含义再明显不过,盖聂不会不明白,却不接盗跖的茬,任凭他使眼神使得快要抽筋了,却自岿然不动。
盗跖从没像此刻这样,恨盖聂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人的心是木头做的吗?怎么这个时候还能不说话!
盖聂倒也不是没看到皱着眉的小高、雪女和瞪眼的盗跖,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何况,她也不需要人阻止。
她从来都有坚实宽广的羽翼去庇护身边的人,并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生存的娇柔女子。
当她用自己的理智做出一个足够周全的决定,盖聂想,她需要的,一定不是任何人自以为是的劝阻。
纵横家并不是仅凭长剑在手就能捭阖天下,盖聂只是不爱多话,但若到了他该开口之时,能言善辩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此刻他明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墨家众人的眼神在他一人身上焦灼,卫庄带着流沙的几个人在一旁喝茶看热闹,他全都知道,但他能……说些什么?
端木蓉成了此刻唯一一个不把目光投向他的那个人,盖聂却无比希望她能看他一眼,他想也许只要一眼,他就能知道她现在需要什么,开口时就不会说出什么叫她失望的话来。
无论心里的挣扎多么翻天覆地,他面上看起来始终是不动声色。
只是端木蓉也同样不动声色,盖聂觉得自己被逼得有些如芒在背,卫庄如果知道他此刻的纠结,肯定要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当然凭卫庄对他的了解程度,未必看不出来,只是现下人多,而师弟下他面子的方式向来有讲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场合都拆他台的,就是讥讽他,也必要挑一种衬得起二人身份的方式。
盖聂脑海中天人交战,卫庄忽然颇玩味地“哼”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但意思倒也不可谓不明显。
好吧,他果然还是看出来了的。
罢了,何必再强装镇定,随心而动吧,于是盖聂便脱口而出:“此举是否太过危险……”
端木蓉闻言立刻抬眸望他,眼神清明,心思也隐匿得干净,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想。盖聂话没说完,下意识在她的注视中收了声。
她不想他开口挽留,只因她有她必须要做的事。
这是盖聂在这一瞬自她眼中读懂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屋内就这么安静了一瞬,盗跖满眼期待地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好叫端木蓉留在桑海。
盖聂的呼吸滞了一滞,他看着端木蓉倔强却理智的神情,终于还是接着道:“挑几个身手尚可的弟子,出发前这阵子让在下教些一招半式,总能派上用场的。”
端木蓉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客气周到地笑着应了。
小高和雪女的几分隐藏的期待随之消失殆尽,神色紧绷地沉了下去,盗跖瞪大了眼睛,仿佛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些不明白这话头怎么一个急转弯拐成了这样。
但最后到底还是这么决定下来,也终究到了端木蓉该走的时候。
临行前的一盏灯火叫她舍不得熄灭,如果认真计较起来,或许这是她在桑海点亮的最后一盏灯了。此去前途渺茫,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端木蓉很清楚自己这些年来在做什么,对最终的结局从来有准备,在机关城倒下去的那一刻,她便以为自己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但即便历经生死,还是很难在面对归期未卜的分别时无动于衷。
她事先配好了许多治伤解毒的丸散,写了许多可能用得着的方子,随她学医术的几名弟子,她也交代了许多话。可总是放心不下的。
这样刀尖行走的日子,每个人都很容易受伤。那几名弟子虽也学有小成,但她对每个人的体质都已经很了解,总是最能对症的。
还有……他。
除了自己,旁人哪怕是在为他上药包扎时,也不禁有几分发怵,心惊手抖难免不周全。大夫行医救人,面对任何病患都应一视同仁,可他又能遇上几个不怕他的大夫。
她心事沉沉,反复检查行装,想在一遍遍地确认中驱散自己的不安。因此有人敲门时,她都没计较深更半夜的有谁会来,就下意识应了一声“进”。
门外那人并没有立刻就进来,端木蓉有些疑惑,走过去拉开门,猝不及防就撞见正抬了手犹豫要不要推门的盖聂。
端木蓉愣了一下,“盖……你有什么事吗?”
门虽是盖聂自己敲的,眼下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但也不好就这么在人家姑娘门口一直杵着,他心如电转想了许多,便开口道:“你一路……多保重。”
“深更半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端木蓉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作何心情,这样的客套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呢?
是啊,这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呢?非得半夜来见她吗?盖聂自己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被她这一问哽了会儿,还是答道:“不是。”
端木蓉紧紧抓着门边,她在一问一答之间已经在思考,眼下是赶他走还是要请他进来。
于她而言,两个人是在行将死别之际重聚首,却即刻就又要分离,若请他进来,她不难预料自己理智的瓦解,也许她会哭,会拉着他舍不得离开他。可这样一厢情愿地难舍难分绝非她所能坦然领受,她到底不愿意在盖聂面前叫自己这么难堪。
端木蓉终究还是想清楚了,就算他还有旁的话要说,她也不要听了。
她作势就要关门,“我得休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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