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入山,直袭松梅。
江寂州环手于胸,左臂间夹着旸时剑。他双目微阖,倚靠在醉庐的外墙上。
一阵闷冷的风直打在醉庐上,寒得江寂州侧过了头,发丝随之扬起,胡乱粘在衣服上。
他懒得动,就这么侧着头,正巧瞧见一只穿了雪色布靴的脚从门槛跨出。
梅寒客披了件梅底藏蓝绣裘雪披风,他手臂上也挂了件披风。
他站到江寂州身旁,柔声道:“江寂州,一会或许有雪,要披上么?”
江寂州这才全然睁眼,接过梅寒客手上的披风:“谢了。”
又一阵寒风吹来,袭谢了几簇梅花,顺风舞动于半空。
江寂州披上它,确是挡了些冷风。他搓搓自己的手,冰冷冰冷的。
梅寒客的关注点从梅花移到江寂州的手上。
他见江寂州两手合十放到面前,从嘴里哈出一口气,再前后搓了搓。冻红的手慢慢有了肤色,巧着风一吹,人眯了下眼,手又冰了。
梅寒客不禁别过脸笑了一下。
江寂州不解抬头:“你笑什么?”
梅寒客转过脸来看着他的手,道:“你在这暖手也无用,风一吹便白搓了。”
江寂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闷闷道:“那你帮我暖?”
梅寒客有些贱兮兮地笑道:“好啊。”说完,便欲伸手去握江寂州的手。
江寂州:“……”
不是他还真帮我暖啊?
江寂州看着他那双眼,眼中含笑,竟然有些熟悉。
我不会真的救过他吧……
梅寒客好像看到江寂州的头上缓缓露出一个问号,他尴尬地笑了笑,瞳孔竟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玫红色。
江寂州也没在意,他将旸时剑戴在左腰旁,道:“屋里可有备炭火?”
梅寒客不尴不尬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吾乃梅花仙,喜寒,一般不怎么用……”
江寂州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那罢了,厚衣服总有吧。”
梅寒客悄然点头,立即进了醉庐。
江寂州随之跟了进去。
他关了门,坐在茶桌旁,看到梅寒客走向一处雕着腊梅松木的柜子,从里边翻出了几件白色的叠好的衣物。接着看到他走过来,将衣物轻轻放在自己面前,语调温柔低哑:“这些可够?这可都是上好的布料,我寻了好久的。”
江寂州匪夷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喜寒为何去寻耐寒的衣物,还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他也怕冷?
江寂州的眼神飘过那叠衣服,睑藏的狐疑一闪而过。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被蹲在一旁的梅寒客尽收眼底。
梅寒客的瞳色在瞬息间复旧如初。
江寂州拿起其中一件,散开看了看,紫绿的异瞳闪着亮光,他若有所思道:“我现在要换个衣服,你……出去。”
梅寒客站起来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脸的无可奈何:“我?出去?”他缓了缓语调,“江寂州,这可是我的醉庐。”
哪有客人赶主人出门的道理啊。
江寂州倒也无所谓,反正都是男人。他两手一摆,道:“哦,你不出去也行,我在这换。”
梅寒客:……
梅寒客:“行,我出去。”
他猛地推门出去,又轻轻关上门。
顺着门进来的风打了江寂州一脸。
江寂州:……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着,环顾四周,又放下般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想。
江寂州拿起衣服走向后面的屏风,脱下的衣服随意挂在屏风上,刺骨的冷气不禁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依旧斑驳。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披上披风。
江寂州朝门看了一眼,原先应在门口的人影不见踪迹。他推门出去,却与正要转回醉庐的梅寒客撞了个满怀。
两人都下意识地使出一道灵力,刹那间,灵力相撞的灵气袭压周围一片竹子,直至飞雪挟叶袭卷,寒风冲乱黑发,二人这才反应过来。
江寂州的剑已出了鞘,愣是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梅寒客的梅枝险些化作长剑,枝上梅花悉数凌落,顺着破空的灵气碎成万块,从空中缓缓飘落。
碎琼抱梅落空而舞。
梅寒客最先反应过来,忙作揖赔礼道:“是在下鲁莽了,还请恕罪。”
江寂州忙将旸时剑收回鞘中,也作揖道歉:“也有我的问题,还请原谅。”
二人抬头对视一眼,都默契地同步起身,走进屋内。
江寂州坐在桌边,侧视着梅寒客,他的空梅枝插在桌上的花瓶里,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重新生长着红梅。
梅寒客呢,正盯着一旁的茶壶,借灵力煮着生水。
两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窗外雪大如席,江寂州忍不住抿起唇来。
怎么比方才冷了那么多?他想。
沉默片刻,江寂州开口:“可否烧些炭火?”
他的声音都莫名抖了几分。
梅寒客给他倒了杯热茶,抬眸见江寂州嘴唇微紫,忽然有些心软。
他离开坐榻走到江寂州身旁蹲下,用自己的手握住江寂州的手,算是要帮他暖手之意。他感受到对方的手简直冷如冰块。
江寂州看着他,心情复杂,想开口却又止住话。终于,他将受不住,道:“梅寒客。”声音开口却是酥哑,他又不好意思说出下面的话。
梅寒客一脸单纯地抬头:“嗯?” 他好像知道似的,但又想逗逗对方。
江寂州顿时尴尬地说不出话,少时,他咬着牙吐出一个字:“炭。”
江寂州有些恼怒,但他又不想计较,现在要因为自己而改变别人的习惯,倒显得他有些得寸进尺。
梅寒客松开手站起身,说:“前山都是竹子,若要木材,得去后山寻。”接着他拿起花瓶里已长好梅花的梅枝,“后山地险,若是我一人去,出了意外怎么办?”
江寂州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搓了搓自己的双臂。他已经明白了梅寒客的意思,只是……
本来在醉庐内还好,若是去了外边冰雪天,岂不是更冷?
屋外风沙声渐渐消失,好像故意算计好了一样。
梅寒客冲江寂州笑了笑,他的笑如冰雪天的暖阳般。江寂州蓦然一怔,脑中一片空白。
他莫名其妙的随梅寒客出了醉庐,莫名其妙的随他来到了后山。
后山皆是林木,有少许雪松夹叠,雪小了些,后山无风,倒没有那么寒冷。
梅寒客从雪地里捡着树枝,云间折木,搂搂成叠。他收了梅枝幻作的长剑云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袋子,将木材悉数装进袋中。
江寂州失神地看着,他想不到一根小小的梅枝竟能变为长剑,还如此锋利。
还好先前没同他真动起手来。江寂州内心窃喜着,暗暗瞥了眼自己的旸时剑。
梅寒客微别过头,余光看着江寂州,嘴角不由地微微上扬,眉眼温柔无比。
【恩公脾气挺好的嘛,先前是哪个不要命的跟我说他易怒的?】
梅寒客将目光瞥到右耳上的那簇红梅,心里质问着。
红梅:主子不是你听我解释!【汗流浃背了天!】
江寂州默默地跟在梅寒客后面,全然没有注意到梅寒客那的小闹剧。
他抬脚往前跨了一步,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块雪怎么那么松软?
他微微捏紧旸时剑,紧绷着神经,试探性地往前伸脚触了触。
没事?
他缓缓落下脚,右手已经放在了旸时剑柄,寒风袭来,江寂州的额角竟出了丝微汗。
他下意识地喊住了前面那人。
梅寒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了?”
江寂州:“这里可曾有过地道?”
梅寒客隐去手上的布袋,歪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眼里的狐疑显然告诉了江寂州答案——没有。
江寂州试探性地踩了踩脚下的雪,厚实无空。
梅寒客:“怎么这么问?”
难道是我想多了?江寂州疑虑着。他放下放在旸时剑柄上的手,掩饰道:“没什么,我想多了。”
梅寒客悻悻点头,转过身去继续找着木材。
江寂州顿在原地,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轻手轻脚的,生怕有什么空地被厚厚的雪盖住,一不留神便掉下去了。
他往前走着,靴子踩到一处比别处更黑一些的雪。
他还未来得及抬起另一只脚,便顺着坠枝和冰雪一齐滑了下去。
梅寒客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一转头,人已不见踪迹。
“江寂州!”他下意识去喊那人,隐去布袋,顺着漆黑的地道滑下去。
地道很长,里边阴冷又潮湿,梅寒客滑倒一处湿漉漉的地方,应当是到底部了。
里边安静得很,却只听见水滴答的声音,混着另一人还未平缓下来的呼吸声。梅寒客滚了滚喉结,哑声道:“江寂州?”
声音在空间里回荡,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声音这么响过。
近处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梅寒客朝声源看去,一个金亮的东西在黑暗中闪着光。顺光走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令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完蛋。梅寒客想。
巧的是,梅寒客居然没摔在浅池里,而是扑在了一个人身上。
江寂州抬手扶稳梅寒客:“你怎么……?”
梅寒客站稳在四周打了个光,笑着说:“太黑,被绊到了。”
这个地洞不算大,和江寂州在中州见到的府里的柴房差不多。只是四壁的水竟未结成冰,顺着岩石滴进他们脚下的浅池里。水冰冷刺骨,江寂州不由哆嗦了一下。
两人四下望望,莫名异口同声道:“不如我们先走出去?”
话毕,只剩回音空荡徘徊。
梅寒客:“我也不知为何后山有个地洞。不过,出了地洞,应当是在别处了。”
江寂州用脚滑了滑地上的水,水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四周。顺着微弱的亮光,江寂州敏锐地发现水上飘着几朵梅花。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难道他又掉了梅花,还是说他曾来过?
可他走在我前面,又为何掉下去的是我?
江寂州是个多疑的性子,他在脑中回味着“别处”二字,总觉得事有蹊跷。
梅寒客引了光走到前面:“我在前边探路,你跟着便是。”
江寂州先是无意识地点点头,而后又摇着头来了两字:“拒绝。”
梅寒客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
江寂州捏紧旸时剑,道:“我和你一齐走,也谨慎些。”
梅寒客挑了下眉点点头:“也行。”
于是二人朝一处小洞口走去。
这个洞里边很平稳,宽度像是定制好了一样,刚好能让梅寒客和江寂州二人并排。
只是道路明显着朝下走去,脚下越来越潮湿,恍惚间,前方似是洒进几滴奔溅的水,耳边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他们朝前走去,洞内越来越宽敞明亮,直至洞口,一条宽大的白瀑从天倾泻,瀑声震耳。透过瀑帘隐约能瞧见外边是苍茫冰雪盖地,松木石阶,巨石溪流。梅寒客施了屏障,二人缓缓穿出白瀑,停在溪对面的巨石上。
巨石旁的崖壁上长着一棵仰天的红梅,碎琼染梅,顺香而落。铺了零碎花瓣的石阶通往这座山上不知何处的地方。
江寂州好似沉醉在这山间雪景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走上石阶,赏着路旁的雪松,好像不知道冷似的。
梅寒客在背后默默跟着,眼角不明所语地暗了几分。
江寂州在前边走着,台阶上的雪薄,盖着脚印逐渐成黑。梅寒客在他身后,发着呆,恍惚间抬眼便注意到了前面这人因地洞而变脏的衣服。
他微抬起梅枝,用灵力轻轻拂去了他衣上的污垢。
路上无风,松上的雪却时不时落下来几块,江寂州攥紧了披风,又抿了抿唇。
人过花摇,天落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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