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的冷笑爬上嘴角,徐婉看了眼尚余火星的火盆,将圣旨一卷,就要丢进去,这时,院外,兀地只传来卫候爷的震天怒吼声:
“拿家法来,今日我就要打死这个逆子,今日谁敢替他求情,一并打死!”
徐婉手上的动作一顿,只听到紧接着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响后,便是板子狠狠打在人身上的噼哩啪啦声,同时还伴随着卫候爷的声声质问怒吼:
“…这些日子,我还道你是成熟懂事了,却原来越发无法无天!”
“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人长了脑子!别人都是脓胞笨蛋?你那点上不得台盘的小聪明……能骗过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让你读的兵法韬略,你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随着怒骂声,板子砸在人□□上的闷响声,也是一下重过一下。
徐婉人坐在榻上纹丝没动,捏着圣旨的手却只渐渐收紧,只听着怒吼声,噗嗤噗嗤的棍棒声,夹着不时的抽气声接连不断的从前院传来,衬得屋里,越发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一阵急促的环佩叮珰声响起,接着便是公主惊慌的尖叫:
“……啊!!!”
“卫行素!你要打死他呀!我跟你拼了!来人!给我把驸马拿下!”
“……这样的逆子,你还维护他干什么,你问他,知道不知道错!”
“他错什么错,他能有什么错!”
夫妻间的争吵,从来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终于,到底身份尊贵的公主略胜一筹,盛怒中,气势汹汹的救了儿子,把人带回了公主府。
一回到朝阳殿,公主便只连忙让人传张太医来,给儿子看伤。
虽则近年来卫候爷常打儿子,但如今日般下重手,却是尚属首次,身上的衣裳一掀开,公主看着儿子露出来的血淋淋的背脊,当场吓得要晕过去,坐在床沿,扒着儿子的手,痛哭着骂卫候爷:
“……你爹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他疯了!”说着,公主又只恨铁不成钢的跺脚,问儿子:“……你究竟又是怎么惹着他了,没得叫他发这么大火?!”
在宫里,公主只在慈宁宫,不知宣政殿里的一篇帐,还是小太监看卫候爷出宫时,领着儿子,一脸怒火滔天,走得急急匆匆,觉得不对劲,去慈宁宫禀报,她才得已赶回府来救儿子。
痛得眼冒金星的卫东阳躺在床上,只咬牙吸气忍着痛,由张太医替他清理止血敷药,并不回公主的话。
公主看儿子这样,又是急又是气,正欲要说儿子,门上的宫娥却只来报,道是卫候爷来了,生怕自己夹在卫候爷和公主受夹板气,一旁的张太医一听,立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朝公主道:
“……世子爷的伤虽看着严重,幸而到没伤及大碍……臣去熬碗定神汤来,世子爷喝了后,好好休息睡一觉……过几日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公主一听,忙让张太医去熬药,又哄儿子:“……你放心好好休息,娘这就出去拦着你爹,半步也不让他踏进这院子来……”
说着,公主顿时只起身,一壁吩咐小幺儿关院门不准放人进来,一壁只行到前头,去把拦卫候爷,开始另一场夫妻间的战争。
他们夫妻俩在前头闹得凶,卫东阳躺在床上,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疼,迷迷糊糊间,想起徐婉来,一霎时清醒过来,忙叫含云:
“……遣人过去看看易明钱刚同徐姑娘他们人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把徐文送回晚香院去……”
含云忙应声,踅身走到殿外,赶到后门首,悄悄叫了小幺儿来,正欲吩咐小幺儿过去候府看看情况,就看到了不远处,徐婉渐渐走来的身影。
徐婉一身才换的素衫,手上只拿着追魂刀。
含云一愣,忙只摆手,示意小幺儿退下,待得徐婉行到门首,便只一笑,小声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过来了,可是来接小少爷的……”
下午卫东阳让家下人把徐文送过来公主府,要含云含素照顾,含云含素在院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过后,柳枝柳条过来,问她们,两人也不十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是出了事。
眼见打听不出个一二三来,含云含素便也没在多问,只同柳枝柳条一起,专心在院里看顾徐文,陪着徐文玩,结果冷不防到晚,自家世子爷就叫自家候爷打得没了个人形的送了回来。
方才在寝殿,因公主在,含云也不敢到床前刷存在感,就怕公主拿她和含素问责,眼下见得徐婉,虽想打听细问一番,究竟出了何事,到底不敢,只好奇的看了眼徐婉手上拿着的刀,道:
“……世子爷刚刚正吩咐了奴婢,要奴婢派人过去看看姑娘回来了没呢……若是姑娘回来了,便把小少爷送过去……”
闻言,徐婉点头,朝含云承认,自己正是过来接徐文的,说完,顿了一下,又道:“……卫伯伯现在可有空,我想见见他,还有……世子爷没有大碍吧?我方才在那边,听到了点动静……”
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知道徐婉也是过来打听卫东阳伤势情况的,含云只忙先把方才殿里的情形和张太医的话,细细说了,随即脸上露出愁容来,朝徐婉摆手道:
“……候爷这会儿和公主在前头,不大得空儿……姑娘要见候爷,可是有要紧事?若不十分要紧,不如换个时候再来……”
在前头=在吵架。
徐婉听了,心里明白,想了想,朝含云一拱手,道:“……是顶要紧的事,劳烦姑姑替我通传一声,您放心,听得是我,卫伯伯一定会见我的……保证不会带累姑姑受罚……”
……这。
……想到卫候爷自来对徐婉的看中,含云面上先是闪过抹犹豫,随即点头,道:“……那我替姑娘去前头看看,若有机会,便替姑娘通传一声……”含云说着,想了想,又道:
“……这一去前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姑娘可要先去看看世子爷……世子爷方才擦了药,正得空……”
徐婉摇头:“不了,我先见了卫伯伯,再来看世子爷吧!”
听徐婉拒绝,含云也不强求,只领着徐婉,沿廊下越过寝殿,安静行到前殿屋外,殿内,公主尚还在哭哭啼啼的同卫候爷争闹:
“……儿子在宫里究竟犯了什么错,你回来要这般下死手打他?!”
“今日你若不跟我说个清楚明白,我便只同你进宫去,找皇弟评理,他就是在宫里犯了错,皇弟都没罚他呢,你回来倒下死手打他……”
“慈母多败儿,你就是妇人之见!你知道他在圣上跟前说了什么……你就不问清红皂白的维护他……我打他是因为他不知地高地厚,自以为是……”
乍听了这两耳朵,含云忙身形一顿,便要回身领徐婉往回走,徐婉却只按住含云,故意放重了脚步,示意她出声,含云被赶鸭子上架,一时也顾不及多想,忙只开口,颤声道:
“……候爷,徐姑娘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求见候爷!”
此言一出,屋内的争闹声,霎时一静,片刻后,脸上尚带着怒容的卫候爷,一脸和蔼的大步出了殿来,先看到徐婉,接着看到徐婉手上拿着的刀,倏地脸色一变,眼底几不可查的闪过抹叹息,道:
“……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有些话想跟卫伯伯说……”
说什么呢?!
卫候爷看了眼徐婉手中的刀,不必徐婉说,心里已是知道徐婉要说什么了。但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摆手挥退了院中的众宫娥,带着徐婉,走到偏殿书房内。
一进屋,徐婉便只将手里拿的刀一横,半抽出来,递到卫候爷跟前道:“……这就是我要跟卫伯伯说的……我和阿文乃徐英之后,世子爷进宫,之所以颤倒事实,编纂那些杀手刺客的身份,全是为了想我和阿文替遮掩模糊身份……望候爷勿要责怪世子爷……”
卫候爷默然的看着徐婉,没说话,半晌,才缓缓摇头,一字一顿道:“……七年前,圣人登基,大赦天下,寒江北徐亦得赦,你们早已是自由之民,非再是罪臣之身……即是自由之民,光明正大,遇事报官走三法司审理,有何遮掩模糊的必要?你以为我打东阳,是恼他什么?”
“是恼他想帮你们遮掩吗?”卫候爷摇头:“我是恼他,不知什么是为人臣子的本份……身为人臣,第一要紧的,便是不得欺君枉上!”
“今日御前,他若能实话实说,身为人父,我都会替他骄傲!但他自以为是,为达目的,信口开河,不计后果……他以为他聪明,实则是自作聪明!”
说到此,卫候爷话音顿了顿,再开口,语气里便多了两分意味深长:“……天子圣明,煌煌烛照,天下事,什么都瞒不过圣人的耳目……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
明白过来卫候爷话里的意思,徐婉一愣,卫候爷看了徐婉一眼,却只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只打发徐婉,让徐婉回候府去,又道:
“……后面的事,北镇抚司既接了手,你也不用再操心了……只往后,再遇到同样的事,万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鲁莽……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说完,卫候爷轻描淡写的一摆手,便要将事情翻过篇,徐婉却不愿再糊里糊涂,晓得卫候爷早就知道了她和徐文的身世来历,便不再遮掩,只抬眸,看向卫候爷,直问道:
“……卫伯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着徐婉固执的眼神,卫候爷心里叹了口气,道:“……你们姐弟一来我就知道了!”
居然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虽然心里有准备,但徐婉还是免不得震惊了下,随即,想到卫候爷几次提出亲事的事,脸上露出难得的疑惑和不解:
“……那您还……”
“撮合你和东阳?”不等徐婉把话说完,卫候爷便只打断她的话,看着徐婉,点头:“……因为卫伯伯是真的看中喜欢你……女子贵在人品贵重,德形端方,出身如何,并不要紧……我说过,东阳若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不,您不是。
想到卫候爷方才说的,为人臣子的本份的话,徐婉心头一晒,蓦地明白过来,不止卫候爷,自己和徐文年余来在候府的一动一静,宫中的那位圣人,怕是也早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啊,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天子圣明,煌煌烛照啊!就是照不到世间黎民百姓的疾苦,也一定能把堂皇宫室内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想着,徐婉冷下眼,压下心头难得剧烈的情绪波动,起身,朝卫候爷一抱拳:“……民女蒲门陋质,错得候爷抬爱,实不敢当……同弱弟在在府上叨扰良久,故乡遥远,思之心切,早有归乡之意,今日特此拜别……愿候爷今后事事如意,万福安康!”
覆水难收。
很多话不能说出口,很多事也不能说破,一旦说破,但再无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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