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伤离别(三)

清楚以徐婉的性格和身世来历,知道一切后,便一刻也不会再候府京师多停留,卫候爷闻言,看着徐婉,半晌没说话,良久,才叹息着点了点头。

卫候爷点了头,徐婉也无话再可说,再一抱拳致礼后,转身大步出了书房,同含云回到后头寝院,接了徐文,领着人便要回候府晚香院去收拾东西。

只从东殿出来,牵着徐文往外走了两步,徐婉看了眼上房,想了想,只把徐文交给柳枝柳条道:“……你们等我几分钟,我进去给世子爷道个别!”

不知就里的徐文乖乖的点头,徐婉看了看柳枝柳条,随即踅身同含云走到寝殿门首,守在门首的小幺儿们见状,忙只打起帘子,两人进到屋内,走进里间。

床上,喝了定神汤,略微减了身上火辣辣痛楚的卫东阳,恰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徐婉走到床前,看着卫东阳虽睡着了却还因伤疼而紧拧着眉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难得出生了一分柔软:

真是富贵骄子,赤心无垢。

可,无暇的莲花生于淤泥,甘醴之味成于鲍鱼之肆。

其根若此,其身可正?!

思及此,徐婉微微一晒,收起心中的柔软,从袖中掏出,方才终归没有烧毁的明黄卷轴,弯腰放到卫东阳枕边,同时对着蹙眉睡着了的卫东阳,淡淡开口:

“……今后山高水长,江湖路远,世子爷多自珍重。”

说完,徐婉放下卷轴,直起身,转身出了寝殿,领着徐文柳枝柳条回到候府,连夜打包了行李包袱,将年余来在候府的积攒,除了带走圣人赏赐的现钱珠宝、黄金银两并及卫东阳给的一千两谢师之银外,其余布料绸缎首饰,尽皆散给了含月柳枝柳条众人,随后,隔早,天尚未明,徐婉便只领着文,在晨光曦微中悄然离了候府,出了京城。

姐弟俩如似一阵清风,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亦如微尘,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卫东阳却因定神汤之故,一觉只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因睡得多了,睁眼醒来时,还觉得整个人脑子木愣愣的,身体也有种疲倦的空落感。

他直盯着帐子上的莲纹缠枝,目愣愣的发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清楚,看到了枕边本该在徐婉手上的明黄卷轴。

一见卷轴,卫东阳霎时清醒过来,咻一下只坐起身,就要叫含云含素,问徐婉是不是来过,结果霎一抬头,便见像是一夜未睡的卫候爷,坐在临窗的榻上,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目光深沉憔悴。

这可真是有点吓人,毕竟无论何时,卫候爷向来都是威严十足的。

难道这回,他的祸真的闯得这么大?!

不至于吧!

毕竟要让一件大事,化成一件小事,最终极的奥义就是把更多的人拖下水。

京中各候门公府,向来爱惜羽毛,只要牵扯上的人越多,相互间的制肘就越大,最后的结果才会举重若轻。

他兵行险招,借用了梁园刺客余党的名义,去掩盖徐婉的身世和下手太不留情多出来的麻烦,虽然看着是风险大了点,但先前,为了晋王,安平帝已是将梁园事强行压了下去,如今稍微再起点波澜,圣人必也不会再多追究,只会快刀斩乱麻叫人把事情收尾,让一切彻底结束。

想着,底气重回胸中,卫东阳轻咳了声,就要说话,卫候爷却赶在他开口道,先出了声,道:“……你徐姐姐昨日向我辞行,今日一大早,便带着小文走了!”

……嗡。

仿佛利箭射来,卫东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卫候爷说的是什么。

他僵在床上,根本不接受,也不相信卫候爷的话,只一下从床上起身,飞速梳头穿了衣裳,抓过明皇的卷轴,过到候府,闯进晚香院,想用徐婉徐文人还在的事实,来证明卫候爷说的是假话。

可到得晚香院,屋内,早是人去楼空,只含月柳枝柳条领着四玉,红着眼圈在打扫庭院,擦抹灰尘,屋里桌椅陈设一切如旧,但徐婉徐文自来穿用的衣衫鞋履等物,却是一件也没了。

她真的走了?!

她就走了?!

为什么!!!

卫东阳不信,也不问明显神情伤感的含月柳枝柳条众人,只转身,大步走到外头大门上,叫方青:

“去给爷牵马来!!”

“…世,世子爷。”

方青迟疑,卫东阳蓦地大吼:“去啊!”

方青吓得激灵灵的打了个颤儿,再不敢迟疑多言,飞速同门房去到马房,牵了马来,抖着手将缰绳递给卫东阳。

卫东阳接过,一跃上马,出了铜雀街,也不顾尚是闹市,便只一路快马出城,只追出城郊三十里外,才一拉缰绳,驻了马蹄。

从晨光曦微,到日上三竿,三个多时辰,大半天,从候府铜雀街到出永定门,就是靠走,也早去得远了,卫东阳骑在马上,在烈烈灼日下,看着空无一人,只无限延伸着指向远方的黄土大道,心下大恸。

世间黯然**者,唯别而已。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离别的滋味。

人与人之间,想要此生不复相见,原来如此轻易简单。

思及此,卫东阳喉间一甜,身体里,只涌起股激烈绝伦的愤怒与绝望,可他不允许自己悲伤春秋,只一拉马缰,沿来路狂奔回城。

等回到公主府,还只眼巴巴守在府门前的方青和门上众人,看得他回转,都瞬间松了口气,卫东阳却只没瞧见他们,翻身一跃下马,一阵风似的冲到书房,愤怒的朝坐在书案后卫候爷大吼,质问卫候爷:

“……你为什么要放她走,为什么!事情我已经解决了!!你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你这个虚伪的懦夫!平时装模作样,说有多看中喜欢她,结果到遇到事情,只会明哲保身,弃她于不顾!!”

说着,卫东阳将袖中的明黄卷轴掏出来,一掷,丢到卫候爷跟前,愤怒冷笑:“……你不是害怕我欺君罔上,祸延及你吗?现在这道免死金牌我给你,保你长命百岁,一辈子福寿康宁!”

“放肆!!”卫候爷被气得脸色铁青,拍桌而起,看着状若已是疯狂的儿子,脸上不自主的露出痛苦难受的神色:“……你以为你嘴上逞两句强,就是顶天立地了吗?!”

“……七年前,圣上登基,大赦天下,寒江北徐被流放的妇孺皆亦得赦,你徐姐姐和阿文,早是自由之民,非再是戴罪之身,她们姐弟的身世来历,根本不需要你去圣上跟前,替她们姐弟遮掩掩饰……是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为达目的,胡乱攀扯,牵连他人,你以为你是在帮你徐姐姐?!你只是在自以为是!”

“但凡你真的聪明,当时你就该将一切收尾干净,毁尸灭迹,再自己进宫去跟圣人,独自坦白交待一切……到时死无对证,是非黑白对错,还不是任由你说,谁能再抓到你半点短处……然而你呢,你是怎么做的,浑身浴血,领着侍卫驰马进宫,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授人以柄……你以为你那点胡乱攀扯的说词,瞒过得圣上,瞒得过有心人的耳目?!你瞒得过谁,你只瞒得过你自己!”

“……现在,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我看你是还没受够教训!没有长进!”

所以,是他搞砸了一切吗?

不,不!他没有!他没错!

卫东阳摇头,看着声色俱厉的卫候爷,反应过来:“……既然她们姐弟的身世来历,不需要对舅舅掩饰,那当时,你明明在场,就在边上,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明明可以直接了当的阻止我,你却没有开口,只装聋做哑,一个字也没说……现在,你到理直气壮的指责教育我,你早干嘛去了……你根本就是虚伪……”

闻言,卫候爷面色兀地一变,卫东阳是何等聪明之人,又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卫候爷,见得卫候爷的表情,霎时明白过来,卫候爷和安平帝之间,关于徐婉和徐文,有比她们姐弟身世来历更重要的秘密在瞒着他,以至于当时在宣政殿,他们君臣默契十足的选择了没有拆穿他的话,听任了他的说辞,派北镇抚司出宫去收尾处理一切。

或许,卫候爷刚刚骂他的话,不全都是对的,但有一句话,却半点没错!

那就是,他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蓦然间,卫东阳只觉得,自己活了十六年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虚伪的罩子。

罩子构建了一方天地,他活在其中,坐井观天,无忧无虑,如猪似狗,自以为透彻。

但罩子既然打破,他便不允许自己再无知。

牵扯到圣人,卫东阳知道,不管事实的真相是什么,自己都无论如何,不会在卫候爷口中,问到答案,想着,卫东阳压下心中的愤怒,瞪了卫候爷一眼,只一转身,离府进了宫。

待到得宣政殿,殿内,圣人难得空闲,没召见臣工,正在西暖阁里,拿着枚小印,与秉笔太监大伴杨振再闲聊说话,寻问昨日,北镇抚司处理山谷一事的后续:

“……那些刺客杀手的身份,查出眉目来了没有?”

杨大伴看着坐在御榻上,问得随意的安平帝,眼骨碌一转,笑道:“……人都死了个干净,至于特征样貌,北镇抚司今日临模着暗自寻问了半日,也没人见过……事情恐怕到最后,又是无头悬案了……”

安平帝听了点头,想了想,道:

“既查不出来……就别查了,把人撤回来吧……以后也不准再提……”

“是!”

杨振应声,另拿别的事来,说了两句淡话,就要传敬事房的人,端绿头牌来,给安平帝翻牌子,守在殿外的小太监恰便进来回说:

“……卫小候爷来了,在外头请见呢!”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安平帝大奇,忙只要小太监出去,召卫东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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