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起来,他忙捂着跑开。
跑远后才接起,话筒里传来一声粗鲁的“喂”。
叶舒认出是黄筷子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弄到的他的号码。
“你他娘的都跟我爹说什么了?”黄筷子上来就一顿猛吼。
昨天在医院,叶舒始终没忍心开口让他姥姥别再纵着黄大军,从医院离开后,直接去了黄大军家一趟。告诉黄大军他姥姥晕倒了,还说如果以后再敢动他姥姥看病的钱补贴他儿子,一定让他儿子付出代价。
叶舒知道黄大军一辈子懦弱惯了,吃硬不吃软,怕这人仗着他姥姥的喜欢,不懂珍惜还变本加厉的索取,所以这个恶人他一定得当,要让黄大军脑袋里绷上一根弦,知道他姥姥不是没人撑腰的。
“我说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怎么,有什么必须要对我交代的感想吗?没有我挂了。”叶舒对着话筒道。
“我告诉你叶舒,你们一家子都是扫把星神经病,你别以为老子想沾!要不是那个不要脸的死贱人老太婆缠着我爹……”
叶舒掐了电话。
黄筷子也当真是个人才。
叶舒早已练就任何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领,对一切嘴仗的态度都是走嗓子不走心,只有当他想保护的人切实受到伤害,他才会动真格。
但这个黄筷子,却一直锲而不舍地在他底线边缘徘徊挑逗。
叶舒在原地站了会儿,盯着草坪里的瓢虫从一颗草爬向另一颗草来平复心情。
“舒!”
杨益达找了来。
“你怎么去这么半天?那边有空地没?”
叶舒走向他:“没地儿了,我们还是原地进行吧。”
杨益达失望地“啊”了一声:“那行吧,走走走,他们都开吃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
“那你也吃啊,我又丢不了。”叶舒把手机扔进口袋。
杨益达撇撇嘴:“你不来我吃不香。”
等他们回到聚餐点,一个女生建议道:“人齐了,咱们来自拍一张吧。”
这女生就是杨益达口中忸怩提及的秦思雯。
十班班花,杨益达从初中起整整暗恋了四年的姑娘。
十班是文科实验班,当初杨益达差点为了这女生转文科,结果没考上实验班,想着既然读文科也没法跟她同班,那还不如跟随他爷爷,就来了二班。秦思雯和谭馨是闺蜜,经常课间来找谭馨,所以杨益达觉得来二班还是来对了。
秦思雯又对叶舒说:“叶子,你脸小又上镜,拿你手机站最前面给我们拍!”
秦思雯是个泼辣性子,和叶舒杨益达初中同班三年,支使起叶舒来十分得心应手。
叶舒:“……”
拍了两张后,后边有个男生喊:“叶子你手机别静音啊,把相机声儿开出来,我好知道你什么时候按了快门!”
又折腾了一阵,总算拍出几张大家觉得还算满意的照片。
叶舒干吃了几口回锅肉,又吞了一块鸡翅后,对杨益达说:“我先撤了。”
杨益达羊肉嚼到一半,嘴边全是油,奇怪又不情愿地问:“啊?你这才吃多少?回锅肉可是特地给你做的。”
“没什么胃口,回教室补个觉。”叶舒已起身离开。
可他脚步却没朝教学楼方向,而是逐渐接近假山,心里头悄咪咪打鼓: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哭完没。
但都过去这么半天,应该走了吧?
万一他已经回了教室,会不会不想我现在就出现?
是不是该在外边多晃悠一会儿再回去?
哎先去瞅瞅他还在不在湖边吧。
打定主意后,叶舒绕过假山,探了个头,发现湖边那个身影还在。关璃身体已不再抖动,整个人很安静,头埋在胸口,像只蜷缩的流浪狗。
叶舒叹了口气,他才不想参观人家不开心,转身动了步子。
不料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操。
忘记改回静音模式了。
叶舒赶忙掏出手机胡乱按一通,又是黄筷子的电话,他点了拒绝接听。那边几乎秒追来一条短信:你他娘的要再敢到我爹面前挑是非,我就去找那个骚婆子麻烦!
操。
操操操。
叶舒捏着手机,心底炸开了几桶火|药包,要是黄筷子真敢去动他姥姥,这事儿就他妈肯定没完。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刚刚的来电铃声是不是也打扰了关璃,就听到耳边一阵呼啸风声传来,连忙偏头躲开,回头见是关璃朝他砸了个拳头。
这人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一片苍白。
但打人倒挺准。
“你他妈躲这多久了?看别人热闹有意思吗?”
关璃张口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叶舒,还没等叶舒解释,下一拳又朝他头顶挥过来。叶舒一蹲身,沿着假山朝湖边跨了两步。
“我没有!”叶舒也朝他吼。
但关璃只知道他蹲了很久,在听到手机铃声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竟然有人知道他在湖边难过!他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看了多久的笑话!
而且这人还他妈是叶舒!
上回在医院就有偷听前科的叶舒!
关璃见他躲开,几步追上去,一手抓住叶舒肩膀,一拳从底下抡了过去。叶舒反应迅速,拿手背垫上肚子,可关璃这拳看起来气势汹汹,叶舒却只觉得手背被软绵绵摸了下。但关璃没停手,紧接着又朝他脖子挠过来。
这一下,叶舒感到一阵又骚又痒的疼。
于是他左手捏住关璃抓他肩膀的手腕,右手用力把他往后一带,背就靠上了假山。不料关璃突然低下头,脑袋朝叶舒顶过来。假山上全是凹凸不平的棱,叶舒正推着关璃肩膀,被他这么一顶,肩胛骨和石头硬碰硬,疼得肌肉发紧,喉头发出轻微呻|吟。
但忽然,关璃抓住叶舒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转了个身。
叶舒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关璃的力气也是真的大,背部瞬间被带离假山,和关璃换了个站位。
关璃的头仍埋在叶舒胸前,但松开抓着他的手,捏了个拳头向后使劲砸向假山岩壁。
依旧沉默。
叶舒一手捏着关璃手腕,空出来的手绕过他脖子抓住他后衣领,对埋他身上的关璃吼道:“想打架是吧?那来啊!”
老子还他妈不爽呢!
老子早想跟你干一仗了!
但叶舒却感觉手里抓着的关璃一下没了支撑似的软了下去,他抓住的那只胳膊在往下沉,他拎着的脖子也在往下沉,胸口毛茸茸的脑袋开始发颤,接着,就听见哭声。
叶舒眉头紧拧,松开了抓住关璃后衣领的手,缓缓抬起,渐渐下移,最后轻轻落在了关璃背上。
眼前人的悲伤肆意汹涌,他贴在这人背上的手掌一阵湿热,像是被捏住心脏,这人哭一声,他心跟着疼一下。
叶舒设想过关璃会多悲伤,但直到此刻把这份悲伤握在手里,才知道他原先的想象不值一提。
他同桌是真的垮了。
尽管关璃哭得克制,但越克制,叶舒越能体会他的绝望。
而对关璃来说,这一番和叶舒的交战与其说是在报复偷窥者,不如说是在找寻痛感,找寻可以刺穿他的东西,直击他心脏,再用潮湿的布单把他紧紧裹住,最好勒得他无法喘息。
这样,他便能短暂地失去活着的意识。
但叶舒却没给他这些想要的尖锐。
他更没想到,竟朝这个闯入者低了头,还在大悲大怒之中开了个小差,担心叶舒被嶙峋的假山磕疼,所以干脆把自己送上假山。
周末爷爷去世后,在家人面前,关璃一滴眼泪也没流,还坚持要周一就来学校。
他向来是个有麻烦就想办法解决的人。
于是面对爷爷的去世,开始疯狂寻找逃避方式,比如装作没那么难过,比如用学习来转移注意力。
可当走进校园,吹着清冷的秋风,独自一人迎接已被抽空刷新的人生时,悲伤终于将他侵蚀。
所以他才会在湖边蹲下,久久地沉溺,反复确认那个唯一爱他爱得毫无保留的人已离去的事实。
此刻,头顶在叶舒身上,他才流下了第一滴泪。
这个胸膛不温暖也不宽阔,还因瘦削显得硬邦邦,但就是莫名让他放心,让他不再端着那些在外人面前需要故作的坚强。
他交出自己,浑身没了一点力气,全靠一只手被拎着,背被扶着,头被抵着才得以站住。
就像赤膊跳进冰凉的湖底,因为知道抓他的人不会松手,知道他不会溺死,所以全不躲避伤痛的围剿,任由刺骨的寒凉把他击碎、击得体无完肤。
叶舒保持支撑的姿势陪着关璃,关璃的哭声始终不大,几分钟后,渐渐恢复了安静。
但他没抬头,叶舒就一动不动。
“哎?这边不是没人嘛?”
糟糕,是那群人过来了。
叶舒在关璃耳边小声说:“是杨益达和几个外班的。”
关璃迅速抬了头,同时转身,没给叶舒看到他正脸的机会。
“舒!你怎么还在这?”杨益达发现了叶舒,“哎?你脖子?怎么红那么大一片?还有你……校服……怎么皱巴巴的?”
“叶子你后边那个人,是……是你们班新来的?”一个眼尖的认出了关璃,还往前走了几步,“听人说是个学神,叶子,介绍给我们认识下呗。”
见那人已经朝关璃走过去,叶舒连忙挡到他跟前说:“想认识改天,我刚跟他吵完架,没心情介绍。”
“吵架?”杨益达又一次盯着叶舒脖子上的红痕问,“舒,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靠!他敢打你?我……我……我帮你揍回去!”说着就徒手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
“没有。”叶舒见杨益达又有往关璃那边走的动作,赶忙又挡到他面前,“我自己挠的,太困了,提个神。”
“自己挠的?你……你……你能下得去这种狠手?”
“没多狠,也就看着红。”叶舒装作不耐烦道,“再说了,谁敢动我一手指头,我不早给他打趴下了?还等你来给我出头?木糖醇你想什么呢?”
“也是。”杨益达一边答话,一边斜眼看了看在叶舒身后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关璃。觉得这人浑身都散发着阴郁,怪瘆人的。
“你们先回去吧,我们架还没吵完呢!”叶舒一边对几个人说一边给杨益达使眼色。
杨益达懂了他爷爷意思,上手拉了拉旁边看热闹的人:“撤吧撤吧。打嘴仗有什么好看的?下回他们真动手了,我第一时间去通知你们来看,啊!”
这几个人一头雾水地被轰走,走的时候还有人看着假山后边的一大块空地惋惜:“这块地多好啊,一点儿风都没有,我们刚在那边都快吹傻了。”
杨益达回他:“舒不是说了嘛,刚这边有人!走吧走吧,这地又没长腿,跑不了,以后再来。”
旁边人也劝道:“是啊是啊,还要在这破学校待两年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杨益达哼了声:“什么叫‘破’学校?三中可比咱们四中气派多了!”
秦思雯却说:“怎么,你现在瞧不起四中了?没四中哪来的你?”
“是是是,没四中就没我,都是母校,哪个都不敢瞧不上。”杨益达立马认了怂。
他们口中的四中是他们初中,这帮人全是一块从四中考来三中的。
听他们声音渐渐远了,叶舒回过头,朝背对着他的关璃说:“那边有个洗手间,你要想洗脸的话可以……”
关璃打断他:“下午要有老师问,就说我再请半天假。”
说完关璃便奔去湖边拎起书包,大步走了。
叶舒待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后,才缓缓“哦”了声,动身回了教室。
下午并没有老师来问候关璃,但却有成堆的人来问候叶舒。班上整整传了一下午流言蜚语,第三节自习课一下,他位子火速被围成了菜市场。
“哎叶子,听说你中午和学神吵架了?”
“舒,你这脖子怎么回事啊?真像杨益达说的,自己挠的?”
“要是你同桌真动了手,我们帮你还回去!”
“嘁,人是学神,又不是混混,怎么可能动手打人?”
“哎你什么意思啊?看不起学渣是吧?像你能考多高的分似的!”
“我考几分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我妈都不敢多问一句!”
“怎么?想打架?”
嗓门最大的沈淮远大腿一抬,直接踩上了关璃的椅子,“当老子怕你?”
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趴桌上的叶舒终于起了身,冷冷道:“要干仗去你们自己位子,别在这打。”
蔫了一下午的叶舒像是被按了重启按钮,只是打开方式有些阴森,那张臭脸把围观的人看得一愣一愣。他们很少能见到叶舒真不高兴的样子,但这猛一见,倒怪吓人,于是围观的人逐渐悻悻散开了。
只有沈淮远依旧踩着关璃椅子,安慰起叶舒来:“叶子你别不开心了,全怪这个新来的,以后我们帮你一块收拾他。”
“脚。”叶舒抬起眼皮,拿笔指着这家伙踩在关璃椅子上的脚,盯着他蹦了这么个字。
沈淮远不明所以,但还是被这压抑的语调和冷峻的表情震慑到,慢慢放下了脚。
叶舒接着道:“去拿抹布,把椅子擦干净再走。”
沈淮远手往腰上一叉:“凭什么?我踩他下椅子怎么了?再说我这是给你报仇啊叶子。”
叶舒:……
背后耀武扬威算怎么回事?
叶舒没再理他,而是拿笔轻轻敲了敲前座的椅子背:“团支书大人,有人公然毁坏公物踩踏椅子,还不肯清理,你不管管?”
谭馨早听见后边的闹腾,听了叶舒的话,扭头对叉着腰的沈淮远说:“这椅子又没惹你,背后捣鬼,缺不缺德?”
“听见没?”叶舒附和道。
“去吧去吧,拿布给关璃把椅子擦干净。”谭馨又软下语气。
沈淮远虽一脸不情愿,但见谭馨都这么说,还是撇撇嘴:“班花都发话了,我能不去嘛。”
虽然心里并不真的情愿,拎着抹布回来时还在甩脸子。
叶舒知道沈淮远心眼小,平时一般不会搭理他。
但见到他的脚踩在他同桌椅子上时。
就、很不爽。
这时,手机在屉兜里震了下,是杨益达的消息。
-[舒你这周还上晚自习么?]
叶舒捏着手机。
这正是他在发愁的事,上不上呢?
关璃那小子说不准为了他爷爷葬礼,这周还得继续逃,那他这个护花使者不得当到底?
-[上吧]
叶舒回了消息,便出教室觅食去了。
晚六点半,叶舒踩着铃声进了后门,却见关璃正好端端趴在桌上写卷子。
他停在了后门边。
既然这人都来了……
留下,还是开溜?
这是个问题。
“叶舒你杵那干嘛呢?”
陈国栋忽然从走廊另一头朝他杀过来。
叶舒不急不慌地走向储物柜,伸手去拉柜门。
哎?他柜子什么时候修好了?
之前还全靠透明胶固定,可这会儿,柜门竟已被重新安装好,可以正常开合了。
“铃都打了,叶舒你还不回座位?”陈国栋站在后门门口望着他吼道。
叶舒抽出一本教材,望着老陈嘻嘻笑答:“老师我拿课本呢。”
“给我动作快点!蹿来蹿去像什么样子?”
“哦。”
叶舒乖巧地拎着课本回了座位,随意翻开一页,一目十行地看。
等陈国栋走后,他用胳膊肘轻轻敲了敲关璃桌子。
“我柜子,你修的?”
关璃没抬头,动了动嘴皮:“不是。”
“我都看到你脚底下的工具箱了,还不承认?”叶舒目光下移,盯着关璃脚边的绿箱子,看上去十分专业,“你下午从家拿的?挺厉害啊。”
“能不能安静点?我箱子里还有502,够给你嘴巴粘上的。”
关璃一边叫他闭嘴,一边从兜里掏了个东西往叶舒桌上一扔。
“靠。”叶舒看清是个创可贴,“你损人还配道具?真要我把嘴巴贴上?”
却不料只听他同桌不耐烦地丢过来两个字:
“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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