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恻恻的。
是裴璟瞥了沈一笑一眼,也不帮她接腔了,一个人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贺礼是用心了,只不过用心之人不是她罢了。
沈一笑被他看得发毛,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但也承认自己确实是骗了他,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桌上是西域进贡的葡萄,水灵灵的又大又红,看着就格外喜人。总要找点事情干,她低着头默默开始剥起葡萄来,然后将面前堆成小山似的葡萄往裴璟的方向移了一点。
然而那人却只顾看歌舞,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动作。
还能做点什么呢?
沈一笑看了一圈,发现裴璟的酒杯还空着,于是又默默帮他斟满了酒。
周围的人都向她投来怪异的眼神,这些事情自然有侍者来做,但沈一笑想着如果他心里能少气一点,那亲手去做也很值得。
谁知裴璟盯着酒杯看了半天,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仿佛要把那杯酒盯穿才善罢甘休。
“哐当——”
裴璟宽大的袖摆一扬,酒杯顺着扬起的轨迹重重砸在地面,连同酒水也洒了一地。
一旁的侍女以为是自己服侍不周,连忙跪地谢罪。
“杯子脏了。”裴璟一句话道出了原委,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刚刚摔杯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侍女换上了新的杯具,只有沈一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一块,沉甸甸的往下坠。
自己好像有点碍眼了,这里的气氛和环境都与她格格不入,她好像不该待在这里。
沈一笑提前离开了席面,在乾清宫周围漫无目的的打转,打算等席面结束的时候再和裴璟一起回去。
坐男人的车出门就是有这点不好,你看吧,现在闹矛盾了还得坐他的车回去。
好在她也想得开,毕竟还有爹爹给她撑腰呢!裴璟生气又如何?当初既然是他接走了自己,他就得负责把自己完好无损的送回去。
殿内的丝竹歌舞之声吵得她头疼,她又走得远了一点。
有好心的小宫女和她搭话,“小姐若是觉得烦闷的话,不如去附近的御花园逛逛,最近的红梅开得很好呢。”
赏花品酒倒是乐事,只是她没有酒,也没有人和她一起赏花。
“谢谢你啊。”
到底闲来无事,沈一笑冲小宫女笑了笑,还是朝着她指的方向去了。
鲜红的花瓣飘扬在空中,枝桠七零八落的洒落了一地,那一片由花匠们精心培养的红梅全都压低了头,哪还有迎风不惧的样子?
不堪入目不止饱受摧残的御花园,还有那个醉倒在梅树根旁的男子。
沈一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迟缓而静默,生怕打扰了裴玄。
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她用最低的积分换了一个孤女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陪伴她的只有山林中一间破败的小屋和屋外鬼哭狼嚎似的风雪。
那是沈一笑第一次接取任务,她没有很多积分,但她知道积分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她用所剩不多的积分换了一些弓箭,打算以猎户的身份在山里活下去。
刚开始有一些艰难,她只能找到一些连动物都不要的坚果充饥,后来渐渐的她可以在河边制作陷阱捕到一些猎物。
也是在河边,她捡到了受伤昏迷的裴玄,他被横贯在河水中的树杆拦住,沈一笑发现裴玄时,他头发上都结了一层霜,看起来随时都要咽气的样子。
沈一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拖到那间小破屋里,零下的温度把裴玄的四肢冻的格外僵硬,但好在也冻住了他的伤口。沈一笑对伤口做了必要的处理,又用热水帮他擦拭身体,直到裴玄的体温渐渐回暖,她才放心的睡去。
然而到了深夜,裴玄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滚烫,沈一笑知道这是伤口开始出现炎症的反应,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个人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挑挑选选半天,才在换取栏的角落找到一瓶堪堪够换下的药品,也是裴玄命大,如果前几天她在饿到不行的情况下用积分换了食物,那现在连这瓶药都不会有了。
白天她出门打猎,带回来一些野果子;晚上她拾了柴火来烧,十次有七八次都点不燃。
她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猎户,哪有猎户喜笑连天的带回来一只野兔,却连兔子都不敢杀?
已有月余,裴玄的伤好了大半,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临走前,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沈一笑。”
裴玄忍不住皱眉,哪有女孩子叫这种名字?
“笑字不好吗?”
沈一笑咧开嘴,“人活着的时候就该笑一笑,开心的时候要笑,难过的时候更要笑,我希望身边的人提起我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我笑的样子。”
裴玄:“你的小字呢?”
沈一笑一边往柴火堆里加柴,一边回答他,“我没有小字。”
火势反而变得更小,隐隐有要熄灭的趋势,沈一笑“哎呀”一声,连忙凑上去大口吹气。
凑得近了,她就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这么多次了,沈一笑加柴火都只会把柴往面上去加,风口被压倒了,火自然也要灭。裴玄伸手把火堆重新支起来,“怎么会有人没有小字?”
眼见裴玄轻而易举就支起了火,沈一笑没由得来气,“就是没有小字啊,谁说人一定要有小字?”
他又不说话了,这人平时就话少,沈一笑在山上待得无聊想和他说话他也总是不理。如今好不容易开口,她不想就这么停下,于是道:“萧萧。”
“萧萧?”
“对!”
沈一笑计由心出,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风萧萧兮易水寒,正是小女子闺名。”
你不是说‘笑’字不好吗?‘萧’字总可以了吧!
裴玄皱了皱眉,又不说话了。
他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火光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摆不定,也把身边人的影子吹得支离破碎。
这样一个冬天,一定会很难熬……裴玄第一次生出了不想离开的动摇,他甚至想过把人带走,只是理智告诉他,他身边远比这里要危险得多。
他没想到他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更想不到再见面时沈一笑从猎户女变成了花楼的舞女,因为付不起给自己赎身的银子而被人追杀。
眼看沈一笑实在是没了去处,裴玄只好把人带到府里,毕竟他还欠她一条救命之恩。
暖炉上温着酒,这次不需要人再加柴火了。
沈一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小蜜橘放在火炉边烤着,诚心实意的赞叹道:“你可真是家大业大。”
裴玄没理她的恭维,顺手把她烤好的橘子剥开递给她,问道:“你不是猎户吗,怎么又变成舞女了?”
“赚钱嘛,不磕碜!”
沈一笑吃得开心,声音也甜腻腻的,顺便又放了一个蜜橘到炉子边。
“呵……”
裴玄轻笑一声,他怀疑,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沈一笑连猎户的身份都是假的。
鲜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女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裴玄侧身将沾了血迹的袖口翻折起来,默不作声地剥着橘子,生怕这点不合时宜的红惊扰到此刻的安宁。
突然,手腕处被人轻轻一点,裴玄剥橘子的动作一顿,呼吸瞬间变得停滞。
这点小动作被沈一笑尽收眼底,她若无其事的凑近他耳边,说话的语气撩得人心底发痒,“这个橘丝要剥掉,很苦的。”
从那天起,沈一笑没有吃到过一个带着橘丝的橘子。
记忆的片段流转在眼前,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沈一笑不自觉摩挲着指腹,直到粘腻的触感将她唤醒——之前她刚剥了一盘葡萄。
原来给人剥水果是这种感觉……
梅香已经无法掩盖裴玄身上的酒气,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沈一笑缓缓朝他走去。
她靠近,看着他的睡颜。
裴玄瘦了,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越发单薄,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更加锐利,在光影中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睡得并不安稳,皱着眉头,手掌虚握,漆黑的睫羽随着胸口起伏不平的气息暗自翕动,似乎下一刻就会从睡梦中惊醒。
一颗泪从她的指尖滑落,
“我的死就这么让你难过吗?”
像是回应似的,裴玄在睡梦中微微侧身,朝着她的方向更近了一点,闻到沈一笑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显然睡得安稳了些。
“啪嗒——”
一枚玉佩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滚落,成色极好,就是做工实在粗糙,原本有一对,是沈一笑亲手雕刻的鸳鸯玉佩。一个挂在裴玄身上,另一个不用想也知道在哪里。
但这不对——沈一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活着的人要向前走,要好好活着,裴玄如此忘不了她,是不会自己心甘情愿走出去的。
她将玉佩握在手里。
拿走它、拿走——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叫嚣,怂恿她将玉佩带走。沈一笑内心天人交战,这毕竟是她送给裴玄的东西,是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罢了,她将玉佩重新系在裴玄腰间,离开了御花园。
还是顺其自然吧……
时间没有磨灭自认为牢不可催的一切,反而让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更加深刻。
累了一天了,沈一笑回到府里沐浴完毕,正打算歇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件事情令她毛骨悚然——
她反应过来自己在裴玄腰间系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无仅有的、丑到超凡脱俗的蝴蝶结。
别问有多丑,就是很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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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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