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

明棠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摇动。

周遭珠光如幻，窗外风声悠悠吹过，燃香袅袅浮动于眼前，朦胧视线里的师兄，清冷而正经。

身为男子抓着她的手，举止算是唐突，但表情毫无轻佻，只有认真。

他确实是这般性子。

明面上众多同门所见的青玄，只是一副病美人模样，然而他肩负着日程繁重的掌书阁，日常人来送往一向不近人情，只以做事果干练决策严明，这才牢牢掌控着掌书一职。

记忆里，明棠也很多次看到他疾言厉色教训一众不听话的小弟子，每每耗心耗力，后续便是他甚至累到咳嗽吐血。

也许，他就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

也许，他就只是出于师兄的热情，过于好心了些而已？

明棠又有些疑惑。

她现在和这位师兄毕竟是初次见面，自己实在毫无任何值得他怀疑的地方。

明棠竭力保持着语调平静，“师兄，这种测试不是只测判灵力吗？为什么还要问我真心话？”

青玄淡淡道：“我身为掌书，当然有职责去辨别入门弟子的身份，要是混进一些魔教卧底，我难辞其咎。”

明棠沉默下来。

从京中到天道宫，母亲那张哭泣的脸，若远若近浮现在她面前。

千里之行，长途漫漫的风声雨声，都压不过她被父亲选中的那夜，母亲的哭声。

明棠闭了闭眼，安静看他，“纵然是同门，这种举止是否也太过唐突？”

青玄挑眉，随即松手。

明棠重新坐下。

双手相贴，明棠面无表情，看着青玄手心溢出一丝红光，丝线般缠绕两人双手。

这仪式，似乎比先前更奇怪了些。

她心中忐忑，再看向对面，背上寒毛都隐约竖起。

青玄一改先前温和，面貌冷峻而森寒，紧紧盯着她的眼，声音低沉。

“你来天道宫，究竟来做什么？”

明棠感觉更加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青玄这次一发问，她竟然张口便想说出真正内心。

“我……”

脑海里最后一丝清明，提醒了她一个重要的事实。

不，绝对不能说。

她并非真是前来拜师游学，而是前来□□一朝的太子殿下。

“我……我是来拜、师、求……”

那团热意炙烤着手心，痛意宛如真火烧燎，明棠剧痛难忍，另一只手用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平静道：“我是来拜师求学。”

青玄继续问，声音威严如雷。

“你是魔教中人吗？你来天道宫，所为何事？”

这声音似乎直接是从她脑中深处响起，震得她整个大脑轰隆欲裂。

手心的火燎之痛，似乎也传到脑海，明棠只觉浑身钻心刺骨的痛，她脸上汗涔涔，几乎就要说出来。

“我……我是……”

不，绝对不能说。

天道宫乃游方圣地，绝不会接纳她这等别有用心之徒。

前世，她也亲眼见过，另一个官家小姐怀了与她同样的目的，某次不慎暴露身份，便被直接返送回家。

她绝不能说，就算是为了母亲，她也必须赢得太子，夺得高位。

明棠咬着唇，尝到了一丝腥甜，“我不是魔教中人，我是来……拜、拜师游学。”

她痛得有些昏沉了，隐约间便看到眼前的青玄居然在笑，冷淡狷邪，看她如看一个正在操纵的玩偶。

这是幻觉吗？

下一秒，青玄忽地越过案牍，倾身过来，一下子捏住她的下巴。

明棠被迫抬头看他，青玄再度开口，“我再问一遍，你是魔尊派来的吗？”

四目相对。

这一次，明棠不知道是他离得太近，还是这双眼仿佛摄住了她的心魄。

他的声音，他的眼神，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明棠全身都在叫嚣着，逼迫她说出实情。

明棠颤抖着唇，张口道：“我，我是来，来……”

门忽地被人砰砰敲响，青萝焦急的声音传来，“师兄，师兄，测判做完了吗？新来的师妹下人出事了，碧山真人让我们快去看看。”

那股辖制她的力道骤然消失，明棠大口喘息，跌到了案上。

青萝推门进来时，青玄正翻阅着桌案上的书卷，明棠一脸呆滞跪坐在一旁。

青萝推了推明棠，“师妹？喂喂，你又怎么了？快醒醒。”

明棠如梦初醒，抬头，看见青玄将那残余的燃香熄灭，便抬眼看她：“师妹，你看我做什么？”

明棠捂了捂额头，使劲回忆着刚才的事，只感觉脑袋里愈发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和这个师兄说了些什么话。

她好像是很不愿意和这师兄说那些话。

明棠问：“我……通过灵力测判了吗？”

桌案对面的男人，神色一如平常，露出些许温润的笑，“当然。”

——

明棠被青萝拉着匆匆出门。

秋风带着凉意吹过，明棠清醒了些。

“师姐，灵力测判一般都会用很长时间吗？”

青萝想了想道，“看情况啦，每个人体质不同，有些是要多花些时候。”

明棠想起那柱近乎烧完的香，那点奇异感还是挥之不去。

灵力测判，青玄究竟测了些什么东西？

上一次，明明连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

青萝彼时的话倒又提醒了她，明棠连忙问：“师姐，你说的下人，是我的丫鬟云月吗？”

青萝道：“还不清楚，刚才有小弟子来报，说是后山崖下发现一具尸体，模样装束倒很像昨日跟你上山的丫鬟，让你去看看。”

后山？

明棠耳中一炸，脱口而出，“难不成是断雪崖？”

青萝回头，奇怪瞥她一眼，“你怎么会知道这地方？”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地方？

这里，就是青玄把她推下去的地方。

明棠支支吾吾。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后山，青萝拉着她穿过人群，也没过多追问。

人群围聚的中央，正躺着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身上倒是看不出血迹。

青萝拉开盖着白布的脸，明棠看了眼，一颗心剧颤不已。

青萝低声问：“是你丫鬟吗？”

明棠在家中时不受待见，云月这是她出发时，父亲特意选了照顾她的，这一路，云月也对她尽心尽力。

明棠看着这熟悉的闭着眼的脸，眼里有些酸，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她心里乱糟糟，也冒出点奇怪的感觉。

前世，她醒来时，暂且随她留在山上的人，也只有云月。

等她做完了灵力测判，便正式拜入天道宫，云月也好端端下山返家。

而这世……

青萝抬头望了望上空的高崖，皱眉：“真是搞不懂，这么偏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没事溜达到这来？”

明棠也望向半空，还是深秋，周遭环山群绕，这一处断崖高耸，亦尤为荒凉。

她那日，也是第一次到这断雪崖。

蹲在地上检查尸体的几个青衣同门之间，忽然一阵喧然，青萝凑过去问：“怎么啦？”

地上几人交头接耳了几句，便齐齐朝着明棠看了过来。

眼神不止戒备，也有人连剑都微微出鞘。

明棠一怔。

青萝站起身来，扬手一指，“抓住她！她是魔教派来的。”

明棠还未反应过来，双手便被人死死擒在身后。

魔教？

她和魔教怎么会扯上关系？

——

审问的牢所，当然远远比不上掌书阁的内室。

三面都是墙壁，视野里昏暗无光，某处有扇极小极高的窗户，夜间的凉风偏从那里灌进来，整个囚牢便透出一阵沁骨的冷。

明棠躲在角落避风，背后某处隐隐作痛，那印记据说是在她的背部，她使劲回头，看不见，她又使劲伸手朝那处摸去，皮肤也平滑毫无异状。

这么做只是徒劳无功。

明棠便不再白费功夫，朝角落更缩了缩，抱紧自己。

室内极静，风声入耳，她盯着地面，不知不觉出神。

她应当，在青玄多问她几个问题时，便意识到的——

这重来一世，原来并不会和前世是一模一样的经历。

青玄莫名其妙多问了她一些问题。

自己的丫鬟不明不白坠崖而亡。

还有……她这背后不知何时印上的，据说是魔教教众才有的黑莲印记。

青萝当众指她是魔教奸细，抬起云月的一只手臂给她看，往昔的师姐疾言厉色，“看清楚这是什么了吗？凡魔教众，身必有黑莲之印。你丫鬟既是魔教，你这个小姐，怎么可能没关系？”

明棠只觉不可思议。

这是怎么回事？

云月平素近身伺候她沐浴，为了不弄湿衣服也常卷起衣袖，她从未在云月手臂上看到过这种纹印。

明棠勉强镇定心神，“师姐，你说话也未免太武断，云月确实是我的丫鬟，可云月是否真与魔教有关都还未验证，你怎么能直接推断我也是魔教之人？”

青萝走到她跟前，冷然道：“我刚才就觉得你可疑，你既是第一次来我们天道宫，你便能脱口说出这断雪崖的名字。若非魔教打听我宫下落，其他人寻常又岂会得知这么一处偏僻之地？”

明棠被押在地上，只能看着青萝的鞋子。

她张了张口，难以辩解。

若说她是重生者，前世早就来过这天道宫。

这说辞，换了别人对她说，她也不会相信。

头上传来另一个声音，正对青萝提议，“师姐，别和这人废话，要看她是不是魔教徒众，只看她身上是否有黑莲印记即可。”

印记？

明棠不明所以，身体被身后两人给提了起来，面前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弟子，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只见这人手心一道灵光亮起，灌注她的手臂。

下一秒，背部某处火一般灼烧，她一声痛呼，痛到直接弯下腰。

周围便忽起一片铿然剑声，她再抬头，数十把剑齐齐指向她。

剑尖，都隐约可见锐利寒光。

青萝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剑架在了她的脖上。

“明棠，你还敢撒谎？黑莲印记，由灵力一激便会有灼烧感，你背上，是不是有东西？”

那灼痛意一直未消，青萝剑上的寒气又仿佛沁入肌肤。

明棠脑海里隐约闪过某些念头，抬眼却正正看到青萝面上毫不掩饰的冷酷。

明棠忽然发觉——

她不止是再一次认识青玄，也是再一次认识这师姐青萝。

不远处传来推门的动静，打断她的思绪。

几道人影起伏朝着她这边走来。

幽影与火光交织，明棠看清一张张来人的脸。

为首者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青玄和青萝各立在他身侧，其余弟子又罗列在两人身边。

这老者，便是碧山真人。

明棠现在毕竟是他门下，凡事还得这位出面。

几人走到牢前，明棠也站起身来，站在牢前木栏前，与众人面面相对。

青玄从众人之中走出来，一身幽暗落在他背上。

他声音一如往常平淡，“明棠，你一再宣明你是清白的，你丫鬟云月的事暂且不提，你这身上印记，你有什么解释？”

明棠道：“师兄白天不是刚说我通过灵力测判了吗？这测试是用来测判一个人灵力资质，应当连其本身与否有灵力也能测出。若我是身有灵力，师兄会这么轻易让我通过吗？若我毫无灵力，魔教会派我这种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徒众来做卧底吗？”

一说及此，她内心那点奇怪的感觉豁然洞开。

难道……那段她不大记得清的测判，便是青玄一直在反复测判她的灵力？

青玄素来确实是尽职尽责，却又相当谨慎。

暗色里的青玄，似乎扬了扬唇角，明棠以为自己看错，他侧头朝向碧山真人时，倒是一本正经，“禀师尊，明棠确实毫无灵力。”

青萝开口呵斥，“明棠，你少转移话题，魔教诡计多端，灵力有否都是可以隐瞒之事，现在的问题是，你这身上的黑莲印记哪儿来的？寻常人身上，可不会给自己弄这么个灵印。”

明棠一手抓紧木栏。

确实如此，这个印记……纹在她背后，不痛不痒，若非有人揭穿，只怕她自己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背上还有这么朵黑莲。

揭穿？

云月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若云月侍候她洗澡时看见过她背上这印记，必然多少会说两句。

而云月从未提及。

那么，至少在到天道宫之前，她身上应当都还没有这个印记。

明棠死死抓紧木栏，猛然抬头，看向了青萝。

火光在青萝脸上跳动，白日明媚美貌的容颜，在暗影里陡然生出几分狰狞。

明棠不敢置信。

话语比心念更快，道出了她的推测。

“是你！是你陷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