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所一时鸦雀无声。

在场者，除了碧山和青玄，其余人皆是一惊。

青萝看着众人投射而来的目光，瞠目结舌，片刻后，一指牢中女子。

“明棠，你血口喷人也有个限度，我与你素不相识，我为何要陷害你？更何况，你说我陷害你，你有何凭证？”

明棠死死盯着她，语调坚决，“不，就是你，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给我烙下印记。”

不，她绝对没有弄错。

从山下到山上，她是昏着的，云月应当一路伴随，谁要给她烙下印记绝非易事。

唯有一个时机，云月可能会暂且离开她。

那便是，她在某个女弟子卧房昏迷休憩时，这个女弟子可以凭某种名义调走云月。

这时候，房中就只有不省人事的她和这个女弟子了。

她醒来时所见的卧房，正归属青萝。

青萝恼羞成怒，铿然拔出剑来，“明棠，你再胡说，当心我直接杀了你。”

剑尖灵力四溢。

明棠倒是愈发冷静。

重点，不在于这印记，而在于——

青萝为什么要给她烙下这印记。

身为魔教卧底潜入天道宫，早晚她身上这朵黑莲都会被人发现，一旦事发，她无论如何难逃一死。

青萝，看来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只是……为什么？

青玄也好，青萝也罢，为什么都要杀死一个无冤无仇的她？

人群中又有一人走出来，声音沉缓，朝碧山真人道：“师尊，这事看来确有疑点，青玄说明棠毫无灵力，想必她确实从未历修行，魔教若派明棠来当卧底，倒真说不过去，不若用溯忆之术，看看她这段时日的过往人事，说不定能发现些疑点。”

青萝拍手笑道，“这个方法好，冤枉也好，清白也好，一看便知。明棠不是反咬我么？如此我也可自清了。”

溯忆？

难不成，她何以来天道宫的理由，她来天道宫的目的，通通都会被翻出来？

那，她即便不是魔教卧底，也绝无可能留在天道宫。

明棠下意识往后退去，一只手倏忽穿过木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青玄捂着胸口微咳一声，朝那提议的同门道：“溯忆之术我也擅长，明棠这边，就由我来吧。今日毕竟也是我给她做的灵力测判，若她有疑，部分也当归咎于我。”

因青玄开了口，那同门便道：“那就劳烦你了。”

众人便都朝明棠这边望来。

在隔栏相见的距离里，青玄也看向明棠。

明棠看清他的脸，心里那种不详的感觉更浓。

他的脸浸在浓厚的夜色里，任她手上百般挣扎，他只一派风平浪静，目光清淡而幽沉，落在她脸上，他垂下的手心间逐渐汇聚灵光。

明棠说不清那种感觉，却本能知道——

不能相信这个人。

他好像就是为了刻意不让别人来给她施溯忆之术，所以主动开口揽下责任，更是近水楼台先抓住她的手。

青玄这病秧子力气骇然，明棠死命往后扯自己的胳膊，“放开我，放开我！”

青玄一抬手，她便被扯到他面前。

柔和的光亮带着男子掌心的温度，贴到了她额心之上。

那光一点点逼近，朝她双眼渗入，明棠绝望闭眼，大脑一片黑暗。

无法躲避。

她所有的期望和坚持，片刻后，都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片刻后，额心那点温热触感离去。

青玄松开她，转头看向几人，又咳嗽着摇摇头，“不，她记忆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明棠愕然。

这就完了？

这就是……溯忆之术？

怎么感觉还比不上那灵力测判来得庄重？

青萝第一个跳出来，“即便青玄师兄这么说，她身上有魔教灵印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说其他，明棠这人绝不能再在天道宫待下去了。”

青玄默不作声走到青萝身边，猝不及防一把扬起她的手腕。

青萝面色刷地变了。

“青玄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也惊住，“青玄？”

青玄看也不看众人，冷冷盯着青萝，“青萝，你对魔教可谓深研啊，魔教这黑莲灵印须得由一种特殊术法唤醒，你来天道宫不过三年，又是何时知晓这方咒术呢？ ”

青玄话语刚落，青萝蓦然痛呼跪倒在地。

牢所黑暗，明棠惊到睁大眼睛，青萝大腿某处，一道光亮赫然浮动。

周遭剑声惊唳。

——

换好衣物，重新梳妆，明棠照见镜子里的自己。

昨日短短一天，变故太多，镜中的她现在看起来，与其说是惊魂未定，倒更像是……

感慨万千。

背后那处灵印仍在微痛，青玄说之后去医馆拿药便可洗去，这也不是让人困扰之事。

青萝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耳边，明棠出神了半晌，还是收拾好自身装束，出门去牢所。

时命异转。

青萝栽赃她来自魔教，她便关进了牢所。

青玄昨日一言，却也把青萝也抓了出来。

彼时那么多仙师弟子在场，青萝自是当场遭到伏击。

青玄话语的可信度，远远高过了青萝。

青萝既是真魔教，那她栽赃陷害，又由青玄测判通过的明棠，当然是无辜。

——

跟刑牢外的看守打了声招呼，明棠再度进去，里面又是一片黑漆隆冬的黑。

走到青萝关押的那处，明棠最先看到的，还是那一扇嗖嗖灌着凉风的窗户。

青萝也如她昨日般，坐在角落的黑暗中，几乎看不出人形。

明棠走到木栏前，盯着牢里的人，蹲下身来，与青萝平视。

“师姐，我来了。”

按理来说，明棠是不该叫她师姐了，毕竟这人先是杀她侍女，又企图害死她。

可是，前世记忆里，哪怕只有短短一月，这人倒也真以师姐之姿对明棠倾心相教。

明棠道：“你杀云月，给我施下烙印之事，昨日你都认了，师尊他们今日托我过来，再度当面问你——你，为何要害我？”

溯忆之术，用于审问毫无灵力的明棠，轻松便可获取她的过往。

而青萝，纵在天道宫，也是待了三年，多少有些修为，溯忆之术竟是无法提取她的记忆。

角落里传来些声响，青萝昨日受了些伤，道：“你凑近过来，我就告诉你。”

明棠不动。

青萝道：“我告诉你真相，你又敢信吗？”

明棠不解，却见角落里的人勉强动了动，一些液体从她身下蜿蜒流出，空气冷凉，竟闻不出血腥味。

明棠惊得一下子扑到木栏前，“师姐？”

凭着那扇窗户落下微弱的光，明棠这才看清角落的青萝。

昨日她被关押时都还只受些轻伤，这时的她，周身衣衫破裂，依稀可见竟全是深刻入骨的剑伤。

明棠震撼，“这是谁做的？”

她立刻起身，“我去叫人。”

青萝声音高了点，“不必了。我快死了，我有些话必须对你说。你必须知道，不然你会后悔的。”

明棠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阴暗的光亮下，青萝慢慢靠着最后的力气爬到刑牢中央，对她匍匐跪下，磕了一个头。

“明棠，我对不起你。”

青萝说着话，咳出了血。

明棠神思混乱，还是想去叫人，青萝又叫住她，“明棠，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重生的人。”

明棠脚步像扎了根，顷刻回过身来，不可置信看着地上的青萝。

“师姐……你？”

青萝这时爬到了木栏前，失血过多的脸宛如幽鬼，唯那双眼亮的惊人。

“对，你没听错，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来天道宫做什么，你前世是坠崖而死的，你死后不久，我也被那人给杀了。”

明棠倒抽一口凉气。

青萝虚弱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因为，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我的真名，叫李诗萝，我是太常寺少卿之女，我和你一样，都是来找太子殿下的。”

字字如雷，三魂震碎了七分。

明棠仿若钉在原地，那个雪夜的回忆涌现脑海。

“师姐，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青萝道：“前世，你不是在断雪崖边被青玄给推下去了么？那夜，我看见了，青玄发现这事，也将我给杀了。”

青萝满是血污的手抓着木栏借力，明棠失神打量着她。

“师姐，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吗？你这伤，难道是……”

青萝唇边溢血，眼中溢出点眼泪，点了点头。

明棠只觉气血涌上头顶——

又是青玄。

青玄此人，手段与魔教又有何区别。

明棠抓住青萝的手，急急道：“师姐，这么说来，原是那青玄也嫁祸给你，你并非魔教之人，我去禀告师尊他们。”

青萝倒又反手抓住她，“不用了，你不要再给你自己惹祸上身，我这灵印确属魔教，但我只是受师命去魔教做过卧底，你难道不曾注意，昨日碧山真人命人抓我，也是说我害你之事，而不是骂我是魔教邪徒吗？”

明棠因她提醒，也回忆起这点细节。

青萝说话断断续续。

“明棠，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世一见你，便去调查了你的底细，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本来只想把你赶出天道宫，因为我不想有竞争对手，我其实从来没有想杀你。”

明棠半跪在青萝面前，只感觉她手的温度愈来愈低，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怪吗？原来青萝和她也是一般无可奈何。

不怪？可青萝毕竟真又对她心怀恶念。

明棠一片茫然。

青萝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明棠惊醒，“师姐，今日又是那人伤你？那人居然这么胆大包天，我……”

那双冷冽肃杀的眼浮现脑海。

明棠咬牙，“我绝不会放过那人。”

青萝虚弱看她，“我还没说最重要的一点呢！明棠，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拼了这最后一口气，也要提醒你。”

青萝端详着明棠震惊到失神的脸，脑海里回忆起那一个雪夜。

她假扮成青玄，骗了眼前这温柔且愚蠢的少女到断雪崖边，明棠居然还真毫无顾忌就信了。

她只轻轻一推手，明棠就摔落下去粉身碎骨。

大雪，冷夜，四寂无人，本来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谁都会当明棠是不幸坠崖而亡。

然而，她回到掌书阁，还没好好暖暖身子，真正的青玄便悄无声息站在了她身后。

如果说明棠只是摔下去干脆利落便死了，那么她的死，就活脱脱是一场虐杀。

那个平素看着温和病弱的青玄，那般高冷不近人情，居然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一月，只知道给他端药磨墨的小师妹，莫名暴露出了冷血残酷的一面，将她活活折磨而死。

直到死去一刻，她才意识到——

那个一向冷淡的青玄，居然会做出这种违反常理之事，难道是……喜欢明棠吗？

她这世，本来也只想杀了明棠，继续自己的计划，没料到青玄又横插一脚，又毁了她计划，又对她痛下杀手。

明棠愈发焦急的脸映入眼帘，青萝扬起更悲苦的笑，“明棠，你可千万不要去得罪青玄师兄，我听云月说了，你来道宫还得先找太子殿下吧，我、我得告诉你，青玄师兄他，他就是太子殿下啊！”

青玄这世会爱上明棠吗？

她不确定。

但她非常希望——

这个愚蠢无脑的明棠，将会无功而返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区区府尉之女，竟然也敢跟她争夺太子殿下？

她也非常希望——

这个受她误导不怀好意的明棠，也招惹出青玄那暗藏的暴戾之心。

最好，来个一死一伤。

那真是美妙无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