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祭剑

“好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彼时,檐顶之上,景容则见蒙溯正枕坛披星而卧,已有五分醉意。

“真是巧啊,这都能遇上。”蒙溯闻声而起,揉了揉微醺的双目,笑说。

“不巧,我是特意来寻你的。”景容则挨着她身旁随意坐下,关怀道,“伤可好些了?”

“小伤,无妨。”蒙溯摆手道,“说起来我得谢你,否则如今我可没命坐在你面前。啧可惜了,今日出门在外手头上也没个好酒,改日必当祝酒道谢。”

景容则听罢,打趣道:“你该谢的不是我。”

“他没挑明,我去谢他不是自讨无趣,倒不如说与你,至少能得些回应。”

景容则闻言垂眸一笑若有所思,调侃道:“秦寒息,他似乎比韩子晰更难懂。”

“我想在这世上也没人能懂他了,今儿不说他。”话语间,有些戏谑的意味,景容则看得真切,却也不说破。

“姜家美人和炎天,如今看来已是楚王殿下的囊中之物,我便提前给殿下贺喜了。”

“他们没出手,一切还未成定数。”景容则笑了笑,不以为意。

“他们?你是指端木家的两位王爷?还是霍止?”蒙溯了然一笑,“亦或是秦寒息?”

“他们都不会出手。”蒙溯笃定道,景容则看向她,不置可否。

“先说端木殊,要早两年他必会出手,不说其他,单以姜喻之的出身样貌和才智,做他的恒王妃,也不差在哪儿,更何况还有姜家丰厚的物资做后盾,只可惜他现在心头有根刺。”

“这刺不是你从中斡旋帮他扎上的?”四目相对,景容则看向蒙溯的眼神多少有些欣赏的意味。

蒙溯会意一笑,继而道:“萧怜水,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纵使世间有美人千万,无一人肖她。真是想不到,端木家竟也出情种。”蒙溯目光有些游离,语气也不免平缓了下来,“再说说端木离,他的心不在庙堂,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此番在列,无非是图个热闹。”

“接下去是霍止,殿下不妨猜猜他中意的是谁?”

“霍止平日与秦寒息交好,难道说他中意的是秦虞?”

“看来殿下不仅精通政事,对这世间的风月之事也是有独到见解。”蒙溯笑说,“巧了,我跟你想法一致。”

听到这儿,景容则不由兴味盎然,顺势问道,“那秦寒息呢?”

“他想要姜家想要炎天,毋庸置疑。”蒙溯垂眸,思忖道,“但是我有预感,明日他并不会出手。”

这样预感真是很可怕,明明没有任何理由能支撑她说服自己,但她却更愿意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直觉。

“希望如你所愿。”景容则话中有话,却对此不再多问,转而道,“相比他们,你这般的无名高手着实更令我头疼。”

“你大可放心,在当世武林的适婚青年中,武学造诣鲜有出我左右的,即便是你运气不好给撞上了,又岂是在区区擂台之上三招两式便能决一胜负的。”蒙溯狡黠一笑,侃侃道,“我们今时今日的推测,已是拾人牙慧,他姜意之早就料定了是你。比武招亲不过噱头,寻常江湖侠士他是看不上的”

如此狂妄之语,由蒙溯说来,景容则并不觉得有半分不妥。

身侧的蒙溯还在继续侃侃而谈,可她明白通透如他,心中怎会无数,只不过,如此闲散小叙,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二人相视一笑,意味不尽相同。

月西斜,人声渐弱。

“醒了?”

仿佛听到了秦寒息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睛,此刻的窗是开着的,光径直投射下来,顿时照得她一阵头晕目眩,连忙抬手将惺忪的睡眼遮挡个严实。

透过指缝迷糊地看到方才说话的男子正立于窗边远眺,市坊灯火阑珊将烬,霞光已露边角,映在他的侧脸之上。

“看来我这个北定王是做到头了,你在这立了多久?我竟是浑然不觉。”蒙溯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揉捏着太阳穴。

昨晚和衣而睡,蒙溯按了一会儿便理了理外袍落地起身,“也不知我何时成了香饽饽?昨晚楚国王爷特意寻我相谈至深夜,今早天还未明,吴国世子就已候在寝室之内了。”

蒙溯边以茶漱口,边走至秦寒息身旁,并肩眺望着高楼之下的璀璨红尘。

“所以,你决定了?”秦寒息开口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今日,你不会出手,是吗?”她看向秦寒息。

“是。”

“呵,被我说中了。”蒙溯的嘴角微微勾起,问道,“为什么?”

“我不会娶姜意之。”

这样的回答令她费解。

“就因为这个?”她不由出言讥诮道,“引得整个江湖云趋鹜赴的美人,你竟避如猛虎。”

“纵世有万美,无色相可替。”秦寒息收回放远目光转头看向她,语气异常郑重。

顿时,她脸上一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身体中游走,迫使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秦寒息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移向了他处,“你之前不是问我,同他们相比我有何不同?”

“嗯?”蒙溯顺势应道,面上无恙,心底却是长舒一口气,堪堪收起了方才的窘迫。

“治世如治水,宜疏不宜堵。”

蒙溯闻言,心下错愕,不自觉地抬眸看着他。

“这就是我的答案。”

此刻,他的眼眸清亮,如同那夜一般点缀着星光。

秦寒息,不管你的城府如何深,手上沾染着多少鲜血,你仍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你在仇恨中长大,却从未被这世上的肮脏丑恶蒙蔽过双目。

秦虞想说的,她或许已经明白了。

春山如笑,似她舒展的眉目。

“好,记住你的这句话。”

“一定。”

枣红色大袖衣衫绣着烫金丁香,枝蔓四散,华丽雍容,远山黛,点绛唇,额心落梅,盛装之下的姜喻之,明艳不可方物。

时候尚早,她便遣散了众人,独坐于窗台之下。

手执篦子反复梳着那一头已然乌黑油亮的长发,晨曦温柔,照得她有些恍惚,似看铜镜却又似透过铜镜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喻之。”

突如其来的人声,打破了此刻凝固的光景。

“昨儿我就猜到是你”见到来人,姜喻之不由欢喜,放下篦子起身迎道,“阿溯,别来无恙?”

“我一向都好”蒙溯不知从何而来,走近正打量着姜喻之,蹙眉道,“你又轻减了。”

姜喻之笑着摇摇头:“大惊小怪,我一直是老样子。”

“可惜昨天没能帮到你,要是你跟我回南诏,必定会比在这儿过得自在” 蒙溯忽一垂眸,转而道,“不过一切还不迟,以我们的交情,我若铁了心要你做我的北定王妃,姜意之便毫无办法。”

“阿溯,谢谢你。”姜喻之看向蒙溯,平素波澜不惊的眸子如今竟氲了些水汽,她笑得冷清,“其实去哪都一样,此生我已不可能走入他的心中了。”

“若楚哥哥还在世,他必定不希望看到你这般。”蒙溯默了一会儿,迟疑道,“喻之,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极聪慧却也极易钻牛角尖,别人的事一看就透,轮到自个儿的事就容易犯糊涂,一直以来我都最担心你,其实你的兄长也是如此,此番他也并不是全然为了家族利益。”

“阿溯,你是最不该劝我的人。”姜喻之开口打断道,“你认定的事,即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不是吗?”

蒙溯哑然。

沉默片刻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姜喻之正色道,“我朋友不多,只希望你能幸福。”

“放心,我会幸福的。”姜喻之展颜一笑,温婉而决绝。

蒙溯欲言又止,心中竟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黄昏以期,祭武会尘埃落定。

天色未暗,云中城华灯已上,火树银花,犹如白昼。

“此番楚国的世子殿下技压群雄,夺得今年的擂主,实是众望所归。”姜意之看向众人,细长的眉目带笑,肃立于高台之上朗声道,“既如此,姜某定当守约,献炎天。”

“且慢。”姜喻之旋即起身,向东侧祭台盈盈一揖。

“姜喻之,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姜意之面上带笑,却用余光提防着她,压低声音警告道。

姜喻之从容一笑。

“自是知道”

他冷哼了一声,看向宾客并不发作。

“说来惭愧,在铸剑一学上,舍妹比我精益,在座诸位不妨听听她的见解。”

姜喻之无视他落座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徐不疾地娓娓道来:“诸位有所不知,此柄炎天虽妙却还远不能被称为传世名剑。”

话一脱口,底下众人哗然。

“敢问姜家小姐,炎天比起轩辕太阿干将莫邪这类的传世名剑差在何处?”

“喻之曾有幸得见祖传的铸剑秘籍残页,上有云“以活人生祭,可使剑通灵”,祖上以为孽障,将此页撕去,是以百年来无人知晓此禁方。”

众人闻言,不由瞠目,面面相觑。

“放肆,你休得再胡言乱语。”姜意之已然坐不住了,面色铁青的喝道。

姜喻之不为所动,继而道:“古籍又云“若以姜氏嫡系一脉的女子祭剑,其剑灵方可忠勇无比。”

烟花腾空,锣鼓喧天,正是云中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

通天高台繁花似锦,一端是万丈璀璨红尘,一端是无边烈焰祭池。

她的脸上光影明暗,一面是边塞上的高洁芙蕖,一面是业火中的夙孽红莲。

一切都是她的命。

她笑了,温婉而决绝。刹那间扶摇而起,如画的眉目,拟作妆嫁,翩跹的红裙,如赴婚宴。

“今喻之斗胆,破禁令,将以此身铸就名剑炎天。”

不待众人反应,她已毅然飞身跳落祭池。

“喻之”姜意之大喊一声随之纵身而去,奋力一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的飞扬的衣袂婆娑其下,熊熊烈火咆哮着将那抹清冷的红瞬间吞没。

十年的痴心,付之一炬,玉碎瓦全。

他叫公孙楚,他的父亲公孙珏曾从姜方手中救下我们兄妹,是我们云中城的恩人,自小父亲便教导我们要敬他如兄。

“公孙楚!”

“叫一声哥哥,我便把东西还你。”

“无赖!”我脸上烧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了一个骂人的词儿。

“小丫头,心思很巧,什么时候也替你公孙哥哥打把剑?”他打量着我的剑坯,笑问道。

“你妄想!”我夺过东西,转身就跑。

他在南诏有个兄弟,叫阿溯,似乎还有个玩伴,他叫她阿胭。他会偶尔说起她,次数不多,但这个时候的神态和以往很是不同,我想大约便是意中人罢。

他同阿溯,我每年都能见上一回,只是他口中的阿胭,我一直无缘得见,说真的,我还挺羡慕她,不知道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会是如何。

后来,他们上了战场,阿溯九死一生,而他却再也没能回来,他们都说他死了,阿溯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还记得,这是阿溯远走边关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也没过多久,气若游丝的他被秘密送到了云中,我见到是他,喜极而泣,当即大哭了一场,待查看了他的伤势,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伤得如此之重,一时没忍住,转头又大哭了一场。哭真不好受,我当时就想一生的眼泪索性能一次性流完多好。

夜里,我和兄长被父亲叫到跟前,他要我们发誓不得将此事外泄。兄长照做了,我却有话要问:“连阿溯都不可以吗?”

“不可以。”

父亲拒绝了我,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我当时不是很明白,只能照做。这些年来我们书信往来,于字里行间,我看到了阿溯的痛苦自责却不能据实以告,对于阿溯,我是心怀愧疚的。

据说,谷阳真人当时是耗损了半生功力才把他救了回来。世人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自他醒后,我却再未从他脸上看到过笑容。

“公孙哥哥,你的伤好点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尹锋。”

“你说什么?”

“我叫尹锋。”

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张陌生的脸上,如死灰般的瞳孔。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活着就好。”我对自己说。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祭武会的头日。

“你要回南诏?”

“是,阿胭今后的处境会不大好。”

“来年的祭武会,你会来吗?”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普普通通的 “山长水阔,多加保重。”

也是,他有他的阿胭要守护,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铸一柄剑吧,举世无双的忠勇之剑,在命悬一线之时,可护他周全。

我推开私库大门,亲手铸成的剑、剑坯以及寻得的材料已堆了半个仓库。

“你们都不够好,他的剑当用世间最好的寒铁铸就。”我低头暗自呢喃。

半月后,我便出发去关外,为了寒铁,几次生死一线,更糟的是,这一消息无缘无故不胫而走,眼看炎天将成,事情竟有了些波折。

“炎天不能作为祭武会的彩头。”

“姜喻之,你现在连祖训都敢无视了?”

“这是我耗费心力铸成的,自当我亲自送与所瞩之人。”

“十年了,还不够吗!”兄长震怒道,“他对你根本无意。”

“是啊,一晃都十年了。”闻言,我笑了。

笑这十年,大梦一场。

“姜城主请节哀。”

头七,云中满城素白,偌大的灵堂空空荡荡,徒留装有衣饰与小像的空棺供人吊唁。

这时,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显得尤为突兀。

来人是景容则,只见他走至灵堂前手持清香向亡者鞠了一躬。

“城主节哀,景某此行是来告别的,另外这柄剑景某断不能收,现物归原主,请城主将它赠与小姐心中之人罢。景某告辞。”

“殿下请慢。”姜意之叫住景容则,起身向他深做一揖。

景容则忙抬手虚扶,见此时的姜意之的面容疲惫,须发已半白,正喑哑道,“此番小妹犯下大错,殿下宽容不予追究,但姜某委实过意不去,愿以城中超过七成的库存兵器,向楚国赔罪。”

“城主这又是何必呢!”

“望殿下代为笑纳!”姜意之躬身又是一揖。

“既是云中的一片心意,小王替楚国先行收下了。”景容则略俯首回以一揖。

一来一去间,悬而未决之事有了眉目。

“来人。”

待景容则走远,小厮应声而入。

“你按小姐遗志,将炎天带去南诏赠与尹锋。”

“不能光我一人受折磨。是吗,喻之?”他心底苦笑一声,暗自嘲讽道。

“慢,既然他人在南诏,姜兄若信得过我,就由我带回去吧。”

此刻,蒙溯正缓步走入灵堂,她似乎掐准了时间,与景容则一前一后前来吊唁。

“如此,姜某便替喻之谢过王爷了。”

蒙溯颔首。

燃香,氤氲间,她闭上眼睛深深地鞠上一躬。

“何须言谢,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云中至南诏,快马加鞭,不过三四日。

“同生死,共进退。”

尹锋反复摩挲着剑穗,不由念出声来。

“上回见她在打络子雕白玉,原是要做剑穗。”蒙溯开口,面色戚然,“她心思玲珑,双手能铸世间万千兵器,偏偏拿这等小物无可奈何,自是比不得他人的精巧,可这份心思却是无人能比的。”

“尹锋,你知道吗?喻之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一个故去的人。”她看向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她为何要以身铸剑,更不知道她为何要将此剑赠与你。但在此时此刻,我多希望你就是他,以圆了她最后的念想。”

“抱歉,让王爷失望了,尹锋并不是殿下所说之人。”

“是我失礼了。”蒙溯苦笑一声,掩门离去,留他独处。

那时,风和日丽,一如十年前的初相遇。

“喻之,你不该喜欢我。”

尹锋的眼角依稀有泪,手中紧握着姜喻之用生命铸就的最后一柄剑,无声哽咽起来。

“我一个短命之人,于你不公···”

“小丫头,心思很巧,什么时候也替你公孙哥哥打把剑?”

这十年里,我共为你铸就了一十二把剑,满心欢喜地起了名却又舍弃。

这句话你若还记得,可还会像那日般一笑而过?

“公孙楚,请你收下炎天。”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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