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雨骤起。
“皇上,北定王求见。”
“传他进来。”
“诺。”
“你们退下吧。”
殿门开合,水汽朦胧中,一袭白衣落拓。
“父君,儿臣不辱使命。”
蒙晏昇看着她,点头笑道:“阿胭,起来吧。”
她抬头望向父亲,饱经风霜雕刻的眉眼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光亮,所幸眼前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孤立无援,她未落泪,命悬一线,她未落泪,九死一生,她也未落泪。如今,好端端得,她却红了眼眶。
“阿爹,我回来了。”
他顿时心头五味杂成,只喃喃道: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蒙晏昇还记得,七年前,她决定远走边关的那天,也是这空荡荡的宫殿,单薄的白衣。阔别经年,如今她出落得身量高挑,形容却比之当年更加清减瘦削。
他动容地握过她的手,那是双薄茧密布的手,持剑拉弓,发号施令。指间沾了无数鲜血,已同他一般的生杀予夺。他恍然道:“我们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烛火毕剥,案牍翻动,不知不觉已是次日清晨。
“阿胭,这些年阿爹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放下案牍,疲惫的揉了揉眼睛,“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恢复你公主的身份。”
“阿爹,你莫不是糊涂了。”她替他捏着肩,笑说,“今儿晚上翻来覆去老提这事,我打小就是你们当男儿养的,即便要做回女子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是吗?你看看,阿爹真是老糊涂了。”他摆手笑道。
“我是想着,你母亲不在了,有的事也只能与爹说。”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打趣道,“我们阿胭心中可是有属意的人了?”
属意的人?
她不由笑了笑,“女儿若是嫁做人妇,做那安逸公主了,新军怎么办?”
“有阿爹在,这事你便不必担心了。”
蒙溯双手一顿,看着眼前的男子,饱经风霜浸染的鬓发分明已斑白一片,可那双看向她的眸子再无往日的温情,虽在咫尺,却隔着“君臣”二字···
“韩公子,王爷来了”
通报声未落,蒙溯已负手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位执膳的宫人。
“昨晚睡得可好”宫人一番摆弄后默声退下。
“嗯。”
蒙溯笑了笑随意坐下,“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她熟稔地往甜茶里加了三勺乳扇碎,递给他,“尝尝看”
见他饮了口,神情无异,她继而道:“这回你跟着我也落了个翻墙爬窗的特殊礼遇,算是扯平了。”
“禀王爷。”小厮匆匆而来。
“说。”
见蒙溯并不避他,小厮开口道:“姜方的叶护殿下将于午时前抵达大理。”
蒙溯闻言眉头一蹙,正好被秦寒息看在眼里。
“这么快。”她自嘲一笑,转而看向秦寒息,“抱歉,我需先行一步。”
突如其来的客套与生疏,他早已察觉,她一早上的心绪不宁,他也尽收眼底。
“雷申。”
“属下在。”雷申得令,现身而出。
“贵客随你前来,你竟如此怠慢?”雷申闻言顺着蒙溯目光的方向看去。
“殿下说笑了,不经通报擅入贵国本就是言的不是。”乔言一身黑衣现于月下,声音清冷,“只是路上偶遇了殿下之人,正巧听闻吴世子也在贵国,不免好奇跟了来,自觉失了礼数。”
“原是如此。”蒙溯颔首道,“若郡主不嫌寒舍粗鄙,可否进屋一叙。”
“殿下说笑,是言唐突。”
蒙溯沏了杯普洱,递去一杯随口道:“听闻郡主与吴世子年少时交情甚笃,如今一看的确是十分在意的。”
“殿下说的是,吴晋两国向来交好,我们便是自幼相识,算至今日已有十年光景。”乔言佯装不知蒙溯话中深意,顺话问道,“我方听说殿下决心要同吴国结盟。”
“郡主的消息很是灵通。”蒙溯抿了口茶,笑道。
乔言随着笑了笑,继而道: “兄长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只是两国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过节,言觉着殿下还需斟酌。”
“郡主既是他的挚友,自是要全力助他的,如今又何必来跟我说这些,是想同当年一般反戈相向,害他险些丢了性命?”
乔言的神色一变,依旧高洁淡薄的的眉眼中多了分化不开的戾气,令人莫名心悸。她不自觉地加重了说话的音量,“殿下有所不知,当时情势所迫,莫说是我,诸国皆是万不得已,当然此中内情,兄长也是不会告知于外人的。”她像是自辩一般,说到最后忽而画锋一转,“不过,南诏同我晋国可不一样,兄长自不是不分敌友之人。”
“兄长?”蒙溯伸手欲拂过乔言面庞,乔言却未曾躲开,“美人,你知不知道,这一声兄长的代价太大了……”
“殿下,有些事你们是躲不过的。”乔言开口,语气越发平静,却是答非所问,蒙溯神色无异,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你先出去。”这时,秦寒息突然现身,目光所向竟是乔言。
乔言见状,只淡淡看了眼二人,便无声无息推门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仿佛她从未来过。
“她说的“有些事”,你可知晓?”话音刚落,她却突然嗤笑了一声,“我也是糊涂了,你怎么会不知呢,只是我不明白,你费了如此心力,布下这样一个局,结盟便是最后一步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被她毁了,或是你另有打算?”
“这些事,你的父亲恐怕知道的更多。”秦寒息开口打断道,他看向她,冷冽的目光熄灭了她瞳孔中的光,“弃子无用。”他将上回她偷还他的九城璧一把按在桌上,震倒了桌上的茶水。
茶水缓缓淌到地上映出他离去的背影,刹那间呈现出奇怪的颜色。
这是?她迟疑道,“**散?”
她无暇再顾其他,不禁陷入回想。
茶水为她亲手所沏,况她与乔言均有饮用,由此可以看出,这壶茶水早先并无任何问题。
是茶盖!
她捡起茶盖的碎片随便仔细查看,不出所料边缘处有褐色的斑迹。
她沏茶有个习惯,待饮完头杯,再盖壶盖,水汽便会混了**散逐渐渗入茶水之中。设计她的人是她极亲近的人,想到这儿,凛冽的寒意不由涌上心头。
“弃子无用!原是这个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这是要去找乔言?”
月下,树叶簌簌作响,秦虞一袭青衣隐于树梢。
“我找她作甚,自然是要找你。”蒙溯抬头看到是她却也不觉惊讶,只冲她歪嘴一笑,端得是英姿勃发,丰神俊朗。
“我有时在想,你若是个男子多好。”秦虞枕着手侧卧于树枝上,开口懒懒道。
“所以秦虞妹子,我想知道的一切你都可以告诉我是吗?”
“是,不过我说这些是为了哥哥,可能你已经懂了。”秦虞继续说道,“你们俩好生奇怪,分明是顶聪明的人,所做之事可一丁点也不聪明,心中既是有了念想,难不成就准备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我们能有什么结果?”蒙溯轻笑了一声。
“他或许不是这样想的呢?”秦虞喃喃道,“他向来有办法。”
她垂眸不置可否,转而道,“你上次的旧事说了一半,可愿继续说下去。”
秦虞颔首,将往事娓娓道来。
“章州曾是吴国重镇,当时昆仑阵,混天剑阵和九城璧均为吴国传国之宝,世人只知国宝当在都城金陵,却不知除昆仑阵外,其余的均在章州。”
“混天剑阵和九城璧对各国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端木颐就以此设局?”蒙溯问道。
“正是如此,对端木颐来说当时的南诏是最好的选择。”秦虞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所以,你说的那个人便是我的父君,而屠了章州城的“南军”其实是南诏军?”蒙溯虽然心中早有了谜底,却终归是不愿意相信的。
秦虞颔首,继续道:“也不能全然这样说,当时围困金陵的五万南军实则只有两万,这也就意味着加上番禹军的四万人马,当时东军面对的是敌方十二万的兵力。那样的场面太惨烈了,东军拼死剿敌十万余人,却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章州满城也未留下一个活口。混天剑阵能定两军胜负,九城璧能换云中全城军资,你那年轻的父君,贪欲是如此的强烈,命剩余残部所做的恶事就连端木颐都未曾料到。”
“如此失德之举,重创了吴国不说,还为我们自己埋下了隐患。”她突然笑了一下,神色却难掩恸切,“所以乔言方才说的咎由自取确实没错。”
当年的画面在她眼前一一闪过,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谢谢,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从未想过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苦苦支撑她的信念,今时今日会崩塌得如此狼狈彻底。她摇头苦笑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治世如治水,宜疏不宜堵。你定不会让往事重蹈覆辙。”
空荡荡的大殿烛火哔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注定今夜不太平。
“为什么会是阿史那戍冷?”她这一问,开门见山。
“你深夜前来,原是为的是这个。”蒙晏昇笑了下,放下了手中的案牍,“这个年轻人做事稳妥,我很中意他,我想你必定喜欢。”
“还是您希望我嫁去朔北,如此一来远隔大理千里万里。”
“你说的什么话?”蒙晏昇的话语中已带了些许怒气。
“看来我们的阿胭是有了意中人?说出来,爹看看配不配的上你。”下一瞬,他便按捺住了怒气,和悦道。
“是啊,阿爹,我有中意人了,除了您,公孙伯伯和楚哥哥,他便是我见过的最俊朗,最聪明,最优秀的人。”
“哦?这天下竟有如此之人,连我女儿都赞不绝口。”他笑了笑,欣慰道,“是谁家儿郎?快说与爹听。”
“秦寒息。”能这样说出他的名字,她是感到骄傲的,“吴国的秦寒息。”
“吴国世子?”蒙晏昇脸色一变,喝道,“不行!”
“为何!”
“阿胭,你这是要忤逆为父吗?”
“儿臣不敢。”她顿了一下,继而道,“只是今日有几个问题想当着父君的面问清楚。”
“你说!”
“二十一年前,父君你是否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与端木颐之流为伍,陷害忠良,屠戮无辜百姓,致使吴国险遭灭顶之灾?”
“阿胭!”蒙晏昇大声呵斥道。
“臣说的是与不是?”蒙溯看向他,目光中山雨欲来。
“公孙伯伯的死,伯母的死,楚哥哥的死,娘的死,我的“死”,也同在您的计划之列,诸多恶果都是您布的局,是与不是?”
“阿胭!”他再斥一声,却有些无力。
“只可惜···我活着回来了,也没缺胳膊断腿的。您便不能名正言顺的收回兵权,是与不是!”
“不是。”
“谁不是?”
“淑音。”
“好!“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湿润了。“臣这便交出虎符。”她望着他,眼前父亲高大的形象支离破碎,“为了儿臣的母妃。”
“新军儿郎皆为忠烈之后,主上须要信得过他们。”
她举起腰间的酒囊晃了晃,戏谑一笑,“这**散是主上派人送来的吧?”
“既如此,臣先干为敬,尽为臣为子的本分。”她依旧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阿史那戍冷推开门,屋内温香软帐,红烛旖旎。
“又见面了。”他双手抱胸斜倚着榻栏,好整以暇道,“为什么?以你的身手和才智,不该淌这趟浑水。”
“不为什么,愿赌服输。”帐内,女子侧身而卧,语气略显虚弱无力,如此情境,不免徒添几分媚态。
“你可能要失望了。”阿史那笑得笃定,“不过我倒是挺乐意帮这个忙,于我而言,是笔美人与军队兼得的买卖。”
蒙溯没有作答。
阿史那戍冷走近,掀帐斜身坐下,她任由他打量着。
“看够了?”她强撑着起身,却不想被阿史那戍冷一手拥住,下巴也被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托起,错愕间,他的吻猝不及防得就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扭头避开,温热的唇刚好落在她的脖颈间,对方却顺势在她耳边轻吹了一口气,语气暧昧道,“别折腾了,你中了**散,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语罢,他低头吻上她的锁骨,吻着吻着,突然用力吮吸起来,意识逐渐抽离的她陡然一个激灵,旋即全力反手劈去,连带着身体后坠,欲借此虚招摆脱他的禁锢。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却被突然握着了,对方修长的手指紧紧锢着她,她知道那不是阿史那戍冷。
伸展于日光之下的冷杉,她怎么可能忘记,是他,只有他!
来不及向身后看去,她已被那人拽入怀抱。
“跟我走。”
他不待她回应,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一向冷峻淡然的眉目,此刻却是在熊熊燃烧着。
她的这出戏,因他而起,却又从未想过他会入戏。
“连你自己都没想过会赢吧?”阿史那戍冷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他又看向秦寒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笑意开始不分明起来,“你们走吧,不过秦寒息,你记住她迟早是我的。”
秦寒息回以一笑,同样的意味不明,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避开卫军穿过石牌群,南门便不过百米,秦寒息准备松手的一刹那,被蒙溯伸手紧紧地反握住。
“带我走。”秦寒息低头看向她,目光交集的瞬间,一直以来被压抑着的冲动,甚嚣尘上。
“我想我也不必多说了,错了就是错了。”她看着他,郑重道,“我相信你所说的,相信你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绝不会滥杀无辜。我交出了虎符,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我自己,我也已然考虑清楚了,你想要的太平天下,也正是我想要的。如今的我还不至于一无是处,我可以是你的谋士,也可以做你的一柄利剑。”药效未过,风吹在身上寒冷刺骨,令人分外清醒。
听到她方才话语间的卑微,秦寒息心头一闷,不禁蹙眉打断道,“三天。”
“给我三天时间,我们走。”
夜色中,他低沉的嗓音,是无意识的温柔,“我不需要谋士,也不需要利剑,我只要你。”
“你说什么?”眼前灼灼的目光,仿佛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唯一光源,是她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终点。
突然,他再上前一步,二人不由贴面而立,她感受到他的呼吸,脸上不由一阵酥麻,他正低头看向她,深潭般的眸子刹那间波涛汹涌,毫无征兆。他伸手将搭在她臂上的披肩理好,动作轻缓,温柔备至,却在下一刻猝不及防将带子狠狠一系,正好遮住了方才留在她锁骨上方的红印。
“你想勒死我啊!”,她轻声咳着,等缓过神,却突然笑了出来。理智,轰然倾塌,她伸手抱住了他。
“好,我们走,我跟你回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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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知道,那晚他回抱住了她。
紧紧地,如获至宝。
三日之后,南诏主下旨将南宁公主蒙胧尚与朔方叶护阿史那戍冷,吉时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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