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凤求凰(二)

出乎他们意料,端木离其实极少去满芳楼。

重九是个吉祥日子,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因着宫中有丧,需停宴三载,然而上头对于私下设宴的态度也十分模糊,不乏有些年轻的臣子削尖了脑袋去参加一些大宴,借机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于端木离而言,自是不需如此。

入了门,照例免不了一番寒暄,只见以赵拓为首的一群人乌压压地围了上来。

“相王爷,您可真是稀客啊,上回见您还是上元那日,一晃半年过去了。”

“您上回来带的那姑娘呢?她可真真是特别啊!”

端木离向众人笑了笑便搪塞了过去,径自入雅间落席了。

他向来不爱探查他人底细,虽知道他这徒儿出身不一般,猜出个大概,却也未生一探究竟的心思,自她不辞而别已有半年,能不能在此重逢便看机缘了。

满芳楼有道暗门,今夜特意为蒙溯留着,三人出入才未显得那般扎眼。

“阿胭姐姐,这满芳楼原来是你的私产。”沐微方一落座便感叹起来。

按照蒙溯吩咐,掌柜的提前为他们留了门旁的边角座位,如此一来,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便于观察。

“秦楼楚馆才是最能打探消息的地方。”蒙溯环顾一圈,笑着回答道。

“喏!端木离在东侧最大的一间厢房里边。”

“谁问他了!”沐微嗔道。

“好好好,不说他,赵拓的厢房挨在他边上,红色帷幕的那间。”蒙溯补充道,如此安排是他提前授意。

宾客到齐,丝竹管弦渐止。

宋芷鸢远望着三人施施然行一常礼,启唇说道:“今日有贵客远道而来,奴家别无他技,献丑一曲权当为你们接风洗尘。”

“好!姑娘快请。”台下众人无不纷纷应和着。

玉手轻扣,弦音起,霎时间,偌大的厅堂万籁无声。只见宋芷鸢的右手抚动着,琴声委婉却又刚毅,券券而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果真是一曲《幽兰》动四方!

“此曲为《幽兰》,下曲莫非是《淇奥》?”思及此处,蒙溯不由垂眸一笑。

一曲弹罢,众人无不拍手称绝。

“姑娘的琴技自是不消说的,琴心相与,柔肠刻骨,更是旁人不能比的,可否和曲唱上一二,互为增色?”

知是蒙溯有意为之,宋芷鸢也不做推辞,俯首弦音再起,正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琴声袅袅,如泣如诉,歌声旖旎,如怨如慕,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曲罢,掌声雷动。

而作为醉翁之意的端木离却毫无动静,僻静的厢房与也外头的热闹格格不入,蒙溯瞧着,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似是感受到了芷鸢的心寒。

“沐微呢?”

“她方才说去如厕。”尹锋的这一问使蒙溯回了神,如实说道。

“去了这么久?”尹锋正觉得蹊跷,抬头见赵拓此刻也欲出厢房,“不行,我得去寻她。”

“尹兄且慢,你看。”

顺着蒙溯所指,尹锋看到一女子正缓步走向台中央,她衣大宽松,看不出身量,加之脸污脏发蓬乱,更不辨姿容,只一双眼睛纯澈透亮。除了沐微还能有谁!

“恕我不知,这是现下最时兴的妆面?”蒙溯见状,摇头调侃道,“这小脸黢黑黢黑的,得花不少时间吧?”

“若非你招惹的她们,何来这一出?”尹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由戏谑一句。

“他们三个的事情真该好好理上一理。”蒙溯撇着茶沫子,摇头不以为然道,“前些日子,我替芷鸢做了安顿,她却欲言又止,说再等上几日,我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一时没明白过来她在等什么,如今看来她是在等她的心上之人。话说回来,若端木离那厮真对沐微丫头有意,便该把话说清楚,别平白耽误了两个好姑娘。”

“这位姐姐,可否借琴一用。”

底下瞬间炸开了锅,众人一片哗然,互看一眼端不知这小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有好事者已起嘘声,再有好事者已恶言相向。

“且弹来听一听,看是否有长进。”这时,沉寂许久的端木离却突然开口了,隔着帘幕,却也能隐隐听到他语气中的威慑。

众人这方恍然大悟,原着是旧相识,纷纷噤了声,再无人敢多话。

“好。”宋芷鸢听罢也有些错愕,但仍是微笑着起身将琴让与沐微。

沐微落座,闭目屏息凝神。此刻全馆上下,针落有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车。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一起,婉转透彻,毫无瑕疵的声音,不加雕琢的唱法似能摄人魂魄,连宋芷鸢也不由陷入其中,她听到了歌声中的悠长缠绵的情意,还有似她那般悱恻难言的窘迫,可偏偏又有着光风霁月的坦荡,如若这也是个动了心的人,想来是她输了。

“难为她竟偷换一字,韵虽不合,却别有心思。”蒙溯颔首道,“沐微丫头是南方人吧?”

尹锋思索了片刻答道:“我倒也忘了,这丫头自幼养在她外爷膝下,这便在会稽郡待了有五六年,后又阖族迁至金陵,十岁之后才被送上了太乙。”

“难怪,我就寻思着她一北方姑娘怎地唱起吴侬软语这般得心应手。”蒙溯忽的想到了一个可能,脱口问道,“会稽?···其母可是现任吴国宗正张墨之女?”

“正是。”尹锋讶然,蓦得朝蒙溯看去,见她正远远打量起沐微来,目光越发笃定。想来蒙溯随秦寒息去过吴国,若是见着张墨,凭沐微同他外爷的那几分相像,想到这个层面并不奇怪。

“难怪吴王会将秦寒息送来终南,也难怪张衍是为其心腹。”蒙溯瞬时便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不免惊叹于吴王的为计深远,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内里则是千丝万缕,单就为了秦寒息能顺利成为世子。

“你知张氏族人大多威厉板正,偏她同张衍这一对表兄妹皆是例外。”尹锋看着眼下正是娴静抚琴的沐微笑说道。

“性子大抵随了真人。”蒙溯笑道,“我听闻沐家原也是端木氏的一支,同公孙家一般是有王爵傍身的长安大族,后不满端木颐改朝称帝,愤而将‘端木’改为‘沐’姓。这般既为宗室又为大家,本以为真人多少有些氏族脾性在身上,不想见了本尊竟是江湖气十足,这同公孙伯父无出两样,可见当年二人成忘年之交绝非偶然···”说到这,却见尹锋猛地看向她,目光之中的仇恨与隐忍分明深入骨髓,于一瞬之下又消失无踪,彼时烛光昏暗,蒙溯并未看得十分真切只得往下说去,“后其族人为守忠义之气节,更是举族出仕归隐终南。”

“ 我且瞧着小娘子有些眼熟。”

蒙溯的听觉异常敏锐,底下的些许声音全然逃不过她的耳朵,那人话音方落便听另一男声道,“小可曾有幸拜访吴国宗正张大人,一并见了其外孙女,模样身量同这小娘子有几分相似···”

“了不得啊,倘若她真是那北地桃夭···相王爷也该为难了···”众人附和一笑,粗听便觉其间心思,蒙溯冷哼一声不悦道,“彼时韩权赞萧怜水为牡丹或是真心,于后头的,真真是全变了味了。若沐微只是寻常江湖女子,且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任她生得再是天仙似的,定也不会将桃花的美名安她身上。我说那群人啊,个个都势力得很,市侩得很,白瞎了这美人同花皆要与些乌遭事搅在一处。”

“却是你自在,不担虚名,便不为所累。”尹锋颇是赞同的点了点头,转而话锋一折,“可我怎么听闻这南诏国的公主降生时,更有八百里木兰齐放之异事···”

二人一来一往间,沐微指下尾音已落,众人意犹未尽尚不及反应,便听有琴声自端木离房内潺潺而出,众人讶然,不经细听去,竟是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沐微听了,蓦地红了眼眶。

他竟有意。

而宋芷鸢听着,默默地红了眼眶,神色中夹杂着了然与释然。

“是了,他从来无意。”

她原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端木离,现在想来又是何必呢,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到头来,只能伤人伤己,万般难堪。倒不如君若无情我便休,这段血淋淋的孽缘仅此而已。

底下的那些个人精,看及此处,对于这桩风月事也了解了个大概,一时竟不约而同都杵在那儿,面上犯难,想趁机溜须拍马的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一睹令相王见之不忘的佳人是何容貌的更是不知如何开口,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今日听了这位妹妹和相王殿下的琴,芷鸢自知技不如人,算是心服口服了。”这会儿倒是宋芷鸢替自个儿解了围,只见她微微抬眸,似是看向帘幕中孤清的剪影,又似是哪儿都不看。

万语千言便止于此罢,她心想,俯身斟酒,浅笑盈盈只作一句:“我敬二位一杯,聊表心意。”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纷纷斟酒,附和道。

“芷鸢姑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望自珍重。”

是端木离的声音,宋芷鸢看得真切,他仰头,连饮了三杯。

一杯赔罪,一杯祝福,一杯践行。

或许,他早就知道。

从头至尾,端木离都未曾露面,也未再出声。

而含着泪听完《凤求凰》的沐微,则是蓬头垢面地含泪将全宴吃完。

再说蒙溯和尹锋二人却是因着意见不合,各执一词。

蒙溯力挺端木离,她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尹锋则不敢苟同,他说:“即便是拒绝也要留几分情面。”

蒙溯闻言鄙夷地看向尹锋,摇头不语,也不知这是她今晚第几次摇头了。

总之,谁都未再留意过赵拓。

待宴会收场已近亥时,街巷之上仍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芷鸢。”

宋芷鸢应声回头,待看清是蒙溯,她平日里的刻意疏远淡了几分, “殿下,我知道您是来劝我的,只不过,我已做下决定。”

蒙溯长眉一舒,追忆道,“我刚失去一个朋友,也是她的离去让我明白了很多。天下之大,人生之长,且行且看,切因执念困守一隅。”

“是啊,前几日怜水去了倚江阁,我未劝她,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亦有各人的命。”芷鸢叹了口气,娓娓道,“我此番大仇得报,前缘往事也做了了断,自知无甚能耐更无甚可牵念,今后自是要另去一方天地,过个清净日子。。”

“同你这般聪明且果敢的女子,此去定会一路顺风,达成心愿。”

“借殿下吉言。”宋芷鸢笑道真挚,欲开口却有些迟疑,“我明日启程,殿下可否来送我,洛阳之大,知己了了,我素喜清静,但这一回,我却不想走得太冷清。”

“你若不说,我也会不请自来。”蒙溯一笑,如春风拂面。

翩翩少年,恍如初见,宋芷鸢看着他,不免有些出神。

“蒙溯,我只愿你今世不为身累,且从心安。”

此时,尹锋正立于巷口,逆着人流远远看着她们,嘴角一直是向上的弧度,神色却不分明。忽而他低头望向手中的剑,目光萧瑟,若有所思。

“早知如此,我怎会说那些话伤你,我会一直对你好,直到我死。”语气中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戏虐,像极了温柔的兄长。

秋风簌簌,落叶萧条,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相比外头的寒意,厢房之中自是沉香炉暖。

“我今日的表现,师傅你可还满意?”沐微干笑着,正用袖摆竭力擦去脸上的污秽。

“越擦越脏!”端木离轻弹了下沐微的额头,按住她的手,取出随身的帕子小心擦拭起来,“明日起,全天下都会知道令本王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的女子竟长得这般模样了。”

“书上说,声色皮囊皆为表象。若一个男子不在意女子的外貌,愿与她白头偕老,才是真正的喜欢。”沐微说得一板一眼。

“这是什么歪理!如此误人子弟的书明日全拿去烧了。”

“行行行,知道您是王爷,了不得。”沐微故作惊慌地拍了拍胸口。

“相王殿下,我们方便进来吗?”这时,门外突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唤,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进来。”端木离无奈一笑,放下了帕子。

“呀!小沐微也在啊,咱们来的怕不是时候吧!”蒙溯为首与尹锋二人一脸讪笑地推了门进来,嘴上虽如此说着,脚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你们想知道什么?”端木离自是看穿二人心思,开门见山地问道。

沐微在旁,看着二人不由摇了摇头,心下暗道,“原以为这两人说得头头是道,是有多大的能耐,到头来却是这般打探消息的,故弄玄虚!秦哥哥真是所托非人。”

“我们想知道的无非是赵津还有倚江阁。”见端木离如此,蒙溯也不客套,便问得直截了当。

“这些事情,有人提防着,我并不会知道的很多。我只知倚江阁暗里是由赵津执掌,但是他的背后恐还有人,至于是谁你们查得更深,我也无需多言。另外,倚江阁不日便会对我和兄长下手,在这之后就是各国的世子,当然哪些听话,哪些不听话,还是会有所区别的。”

三人听及此处,或多或少,都有些讶然。

“总而言之,事情没那么简单,却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秦寒息暂时没有危险,所以,他还有时间去筹备。”

“多谢殿下告知”蒙溯虽有些意外,细细想来却也在情理之中,相比外边的诸王,自家兄弟的威胁岂不更大。

“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多叨扰了。”二人反应挺快,还挺有操守,问了想问的也不杵着碍眼,同来时一般讪笑着离去了,也不忘轻掩上门。

“要对你下手?”见他们离去,方才一直忧心忡忡的沐微,这才将话说了出来,“师傅,你跟我回太乙山吧,那里很安全的,这劳什子的王爷竟这般凶险,我们不做也罢!”

“好!”

“你说什么?”

见他应得如此云淡风轻,沐微不禁怀疑是方才自己听岔了。

“我说好,我不做王爷了,我们回太乙。”他目光如水,浟湙潋滟。

“真的?”

“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如实说,之前为何不来找我?”沐微面上窃喜,嘴上却未饶人。

“你又为何不辞而别?”娇憨之态实在可爱,端木离有心调侃,轻轻巧巧地便给了一反击。

“我师傅,你这人真小气!”沐微果然语塞,窘迫着转身欲走。

不想脚下一踉跄,她摇摇欲坠正要挣扎一番,却被端木离从背后抱住瞬间稳了下来。

“桌子招你惹你了?竟拿它撒气。”端木离委实无奈道。

“师傅,我已经站稳当了,你可以高抬贵手了。”沐微在他怀中动弹不得,面上更为窘迫,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嘴上更是语无伦次。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端木离非但未“高抬贵手”,反而将下巴挨过来抵在她鬓边,轻声说,“沐微,你肯来找我,我很欢喜。下次若你再不辞而别”

“不会的,没有下次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即便你不会喜欢我,你若肯永远做我的师傅,我也是心满意足了,因为这样,我便能日日见到你。”沐微哽咽着,说的话也是颠来倒去,却深深烙进了端木离心里,一向波澜不惊的他,此刻竟十分仓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得硬着头皮拙劣得哄着:“沐微,你别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不哭。”他手忙脚乱地去摸帕子,却发现方才被自个儿放在了桌上,不由一阵懊恼。

“我没哭,眼睛被香熏了。”沐微见他如此一下破涕为笑,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开口转移话题,“你方才说我若再不辞而别,你会怎样?”

“我定将你寻回。”

斗转星移,矢志不渝。

——————————————————

二人上太乙的那日,恰逢霜降。

为何会挑这日子连夜返程,话还需说回重阳那日——

洛阳突遭些变故,矛头直指端木殊同端木离二人,现如今,一个是晨钟暮鼓,煮雪烹茶,日子过得异常安逸。至于远在洛阳的另一个,却是又一番光景。

“此次行动至关重要,雪鸮,你去。”

机关重重的倚江阁地宫,幽森不见天日。

“是,属下定不辱使命。”蒙面女子黑衣黑发,颈侧的徽印刺身愈发醒目,抬头的一瞬间,双目凌厉似曾相识。

恒王府,夜以继日,戒备森严。

“王爷,他们此番不取您的性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您是否出外避一避?”食客忧心道。

“既是他们要我的性命,如何避得开。”

“那现下该如何是好?”食客又问。

“赵津不识好歹,他身后的人难道也这般不自量力?”

“王爷您这是?”食客再问。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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