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以‘太平乐’作‘凤鸣舞’罢。”
说这种混账话的不是别人,却是那捆于一条船上的秦寒息。
“也不怕翻船。”蒙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暗道,抬眼却是笑得越发明媚,“这位公子可是高估了奴家?这调子,鼓点均不一,如何跳得?”
话音未落,已被一通起哄般的叫好声所覆没。
“这倒成我自个儿挖的坑了···”她苦笑一声,面上犹是从容,“既如此,奴家权当勉力一试。”
木叶作引,徐徐道来,质古朴恍若隔世,音渺缈不似人间。“田庐无贤士,佃户有余粮。”唯闻其声荡漾独不见那吹叶之人。声渐低,余音绕梁,转而琴瑟承起,若梨花经雨,料峭春尚寒,一声声一念念扣入心弦,全不同于惯知的勾栏靡靡之音,鼓乐人心气之高洁,由此便可窥见一二。
“如此雅乐,怎的沦落此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太平乐’本就为北定王所谱···”那人笑了笑,显然言辞未尽,便听对方恍然道,“我竟不知。适此,流入烟花柳巷便也不怪了。”
“殿下的文韬武略,自是一等一的,这‘太平乐’只为其酒后起兴之作,便足以见其心怀。可惜这等的人物陛下不看重啊···”此话一出,引得在旁几人齐齐叹了一回。
“那‘凤起’一舞呢?也为北定王亲手所创?”默了片刻,期间不知是谁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乐声戛然而止,四方烛光骤灭。众人忙向台上看去,只见那一身广袖金绣白衫如云霞般铺开了台面,光束当头打下,半绾的青丝,缱绻于光晕中,除去一弯垂落眉心的额间坠,再没有过多的装点。女子立于台中,双目微阖,清水面容胜似佛莲,胜雪素衣不染纤尘,直教人挪不开眼去。
于万籁俱寂中,她莲步轻移,背过身去,只见那纤长的右手款款抬起,落了一片阴影,似携一物置于唇下,侧旁的看客看得真切,竟是再普通不过的冬青树叶。
“方才便是她了?”犹疑中木叶声又起,只见她的左手也随着乐声缓缓移至右肩,从背后看,正是呈抱胸状。木叶如诉,似唱经人虔诚祝祷,又似凤鸟蜷起的羽翼,浴火以期涅槃。
“殿下铮铮儿郎,怎会去拟女儿情态?”一人方回过味来,出声嗤道。
“可我听闻那舞便是由殿下的一套剑法化。”不等他嗤笑出声,又听一人辨道。
“到底是海兄涉猎广泛。”众人口中赞着,眉眼来去间,各家心思一览无余。偏那人只当不知,继续道,“谬赞谬赞,海某也只是听闻罢了,自个儿却是一点不通的。”
“这便是了,鄙人确曾有幸得见殿下舞剑,那一手剑舞得当真是出神入化,犹如惊鸿···”
说罢,木叶声戛然而止,鼓点渐入,三声古罄,一声高过一声,似入定梵音。琴音一挑,高耸入云,一时箜篌、排箫、筝、编磬齐上,蓄足了势的蒙溯踏乐而起。不同于上段的曲高和寡,萧索凄清,这一回竟是出奇的热闹,繁华声中,盛世画卷徐徐展开,铺呈于众人面前。
笛音一扬,水袖抛出,行云舒展。分明是不寻常得见的动作,由蒙溯做来却显得游刃有余,比之其他舞娘近乎苛责地追求其拟态形似,于收放自如之下,神韵自备,如此一来,高低立现。旋转腾跃,流动的身影蹿如火苗,凤鸟历劫出世在即。此刻,众人似乎不能分辨究竟是蒙溯在合乐拍,还是乐拍配合着她的步调,适此,舞乐火光浑然一体,舞已至极致。
木笛由高亢转而低沉,舞步也由迅捷转而舒缓。犹如凤鸟低飞越过朝堂,市井,乡野,山林,皆见海清河晏,休养生息,天地豁然一片,万物枯荣如历新生。
“美哉妙哉,舞美极,乐妙极···”
掌声,惊叹声四下而起,不绝于耳,竟是半晌未散。
“原以为这小娘子不过仗着姿色口出狂言,不想是个万里挑一的。。”
“我竟不知南诏还有这样一号绝色人物在。”
“···”
众人言语间俱是夸赞,倾慕之色更是溢于言表。除去零星几人,眼瞅着衣饰华贵,面色却是不合时宜的凝重,十有**是认出了蒙胭的身份,碍于双方现下的处境,眼前的这桩荒唐事,即便是烂死心底,也不能于人前吱声。
就在同时刻,一道视线掠过几人面上,诸多心思尽收眼底。循着视线,竟见秦寒息背手隐于人群之中,面庞依旧冷峻,未被这轻纱软帐所招惹分毫。只那嘴边的弧度却似有若无,沉水般的眸子涟漪又起,映着一人,如缠身泥沼。
灯火重上,刹那间,诸多念想归于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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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想着谱这乐曲?”
秦寒息见着换了妆的蒙溯,全不同于别家公子的搭讪吹捧,这头一问问得却是这个。
确实,南诏常年处于战乱之中,朝不保夕,如何担得上“太平”二字。即便近几年在新军坐镇下安稳了几载,可同曲中所绘的盛世景象仍是相去甚远。
蒙溯知他何意,四下一回顾压低声道,“于我幼时,大理也算的上是繁盛,且民风淳朴。”说罢,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笑说道,“只可惜现在看来,倒像是玩笑。
“人多口杂,我包了雅间。”蒙落下话音,便领着秦寒息往上走去,当真是轻车熟路。
“人多口杂”这四字一出口,饶是随行在后秦寒息也不由地笑出了声来。二人正立众目睽睽之下,已不是人多口杂所能囊括。如若不出所料,夜里种种,明早便将名传于天下。
“眼下吃酒,才是最正经的活计。”蒙溯再道,碍于一身女儿装,她笑得婉约,可眼底的不羁却不是这一身衣服能束住的。落下了这一句她已转入了雅间。四周尤是哄闹,秦寒息只看了一眼,骤然冷清,再于那一众艳羡,嫉妒,鄙夷不一的目光中,不徐不疾地迈开了步子。
“‘太平乐‘本为琴谱,到底寡淡素净了些,同那浓墨重彩的‘凤鸣’,实是不合,我做了些许改动,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秦寒息进了暖屋,霎时,清冽的冷杉木香一下将这满屋子的“建宁宫中香”冲淡了大半,也使得彼时已然昏昏欲睡的蒙溯清醒了许多。
“现改的?”
秦寒息一手摘下幂篱,眉目低垂,看似问得不着意,右手却是真真实实地慢了一念。
难以想象,旁人三两闲话间,蒙溯已将原曲润色至此。即便深谙乐理如他,自问也无法做得细致如这般。
“我寻思着这’太平乐‘既是栖云阁的招牌,无论是吹拉弹唱何种门道的乐师,自都是精通的,使其配合并不难。至于木叶,不过是我寻着现物,临时起的意。”
“很周全。”
外人看着稀松平常的一句,于秦寒息而言,却已臻极致。蒙溯省得,她连忙斟酒,也不冲秦寒息客气,一推盏便饮了干净,“多谢。”
“那‘凤起’呢?”
这一问似是问倒了蒙溯,只见她顿在原处,一副是不知从何说起的为难模样。
“天选剑法第十六?”不想,反是秦寒息先开了口,他既看了整场舞蹈,又如何看不透其中潜藏的剑式。
“正是。公孙家的剑式大多飘逸卓绝,以‘天选’登峰造极,纵观整套剑法,又以’十六’的剑式最为甚。一招一式如游龙戏凤,舞之仿若谪仙。虽说劲道不如其他,观赏感却是极佳。前些年不知怎么流出了我手,又不知怎的被改成了舞蹈,这都罢了,可将其强按在了我头上,着实棘手。”
秦寒息笑了笑,示意她往下说去。
“你不知,这舞难跳得紧,我足足学了半日。”蒙溯甫一开口,一如既往地语出惊人,“我这副身子习惯了舞枪弄棒,真要跳起那娇柔无骨的舞蹈,恐不是块好料子。可彼时的境况你也见了,海口已夸下,退路却未及寻了来。反是你那一句点醒了我,这般舞蹈若配了那铿锵有力的太平乐或许可行,再若侥幸功成,恐怕将是另一番光景。总而言之,殿下误打误撞地帮了我大忙。”
蒙溯此言,无非是想噎噎秦寒息,可见对头那人非但无动于衷,甚至于神色上还有些许的得意,竟自饮酒不说,还推手邀道,“你是该谢我。”
“冰块,可越发不像你了。”蒙溯愣了一瞬,转而无拘束地笑出了声来,一反常态地乖乖饮了酒,道了谢。
东方露白,转而过了五更。
“阿胭。”
“嗯?”
蒙溯喝得不少,面前的酒壶杯盏倒了一桌,猛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应得含糊。
“没什么。”
她睡眼惺忪地朝秦寒息看去,却于对方垂眸的刹那,撞见其嘴角藏了的笑意,只是那醉后所见,当不得真罢了···
碳火经一夜哔剥,烧得弱了许多,正是半睡半醒间的蒙溯猛吸了一口凉气,秦寒息徒然起身,“我送你回去。”
“秦寒息。”蒙溯嘟囔了一声,一把撇开了他的手,转而又陷入了低语,“说好了抱团取暖,你为什么要送我一人离开。”
带水的目光,渐渐合成了一弯,到嘴边的话也开始逐渐不受控制···
“秦寒息,我才不要你替我什么,冷?我也怕你冷啊···”
闻言,秦寒息面色一僵,沉郁的面色骤然明朗,如同东天边的一线晨曦,低沉的口吻全无平日里的压迫,说不清道不明,反教人如沐春风,“适才为什么杀他?”
“我怕···”
“怕什么?”
“···怕他看清了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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