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陷阱

晨时,郊外起了雾气,茫茫成一片。其间几丛山栀初放,纤白娇嫩如同少女肌肤,影影绰绰间,早有露珠结于上。

“殿下好雅兴,前头乱做一团,而你却在此处观花赏月。”

忽起的人语声惊醒了山底林间,目光所及,依稀有一男子直身立于树下,想是立了许久,茶白的衣袍已同水汽一色。

“见了你,再看这花月还有甚意思?”

语音方罢,男子的目光如炬穿透雾气而来,向上的嘴角此刻却是挑达的,听得“嗖”的一声,原本捏于男子指间的山栀已为蒙溯覆手接下。

“其香清冽,见别萧艾,只可惜蹚了趟浑水。”蒙溯低头浅浅一嗅,眼眸跟着微微下垂,其上长睫轻轻颤着,更比指间花信娇软。

“他们中原的诗书甚是晦涩,我不喜读,却也知道阿胭你方说的并不为山栀。”阿史那戍冷饶有意味地打量了蒙溯一眼,转而轻笑出声来。

“本就没到季节,开早了”蒙溯虽也笑着,言语之下却有一股其他的意味。

“我在此等你。”

声音是自她身侧传来的,堪堪截断了二人间的对话,蒙溯循声看去,是秦寒息。且看他已然停下了步子,透亮的瞳孔正隔了雾障同阿史那戍冷远远相对着。

“好。”蒙溯应道,顺势将手中的山栀花塞与他,如同稚童玩闹。只一转身,其面上的笑意被尽数敛去,该是轻巧的脚步声于此时如同晨钟,回寰起落久久不散。

“殿下之前纵火试探,我便知有今天的这一会面,不知殿下思虑如何?”说罢脚下未停,正好立定于阿史那戍冷三步开外。

“我想要的东西他们给不了,只有你能给···”阿史那戍冷随着上前两步,二人已是咫尺,蒙溯却也不避,又听得对方道,“区区一座云中城有什么稀罕?哪有你来得贵重?”

如此唐突之下,蒙溯单是笑了笑,眼底似有过诸多变化又似旁人的错觉,方要探究方听她淡淡道,“多谢殿下抬爱。”

“你已将晋国推去敌营,秦寒息可知你的此番算计?”阿史那戍冷将声音压得很低,丛生几分暧昧的。

“殿下说笑了,他自然知道。”蒙溯抬眸回看向另一处,于面上笑意更深,而其背后的凛冽,对方只作不知,反挑衅似的凑近了些许,“你大不如当初就跟了我,何需动那些个心思,如今也不会卷入战火之中,安心做我羌方的大阏氏有何不好?···”

“好吗?”惯常冷清的嗓音,自他们身后猛地响起,蒙溯未置可否只徐徐退后一步,当下立于来人身侧,其意已然不言而喻。

秦寒息再上前一步,忽为蒙溯伸手握住,单薄的手掌此刻正不可遏制地颤动着,冰凉不似先前的炙热。秦寒息意识到蒙溯的异常,当即揽她在身后。他的身形同阿史那戍冷一般颀长,彼时对面而立,瞬时于其间落下阴影逼仄。

“我原不曾想堂堂吴国世子有朝一日竟会随于人后,甚至于听人墙角。”之于阿史那戍冷的讥讽,秦寒息全似置若罔闻,开口更是冷漠,“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之于内人如何,还轮不到外人多言。”

阿史那戍冷听罢,不怒反笑,再开口话锋已是一转,“早有耳闻吴世子护内,今日却是见识了,也不怪世人预言’反乾有三,吴为首’。我羌方本无意介入你们中原的恩怨,眼下既来了,自然也不会空手而归,想必世子同九王爷俱是清楚的。”

“九州土地一寸不让,至于剩下的,阁下请便吧。”秦寒息回得直截了当,紧扣着蒙溯转身欲走···

“且慢···她的性命,你也不顾了?我劝需世子再思虑一番···”

“不劳担忧,内人身上的蛊···解了。”秦寒息侧头,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一眼间,他的嘴角已然挑起,全不同于一贯的沉稳淡漠,少年时的桀骜叛逆,青年时的风发义气,皆于那一刻鲜活。

万丈霞光冲破重重云层倾泄而下,落上二人发顶,剪影一双孑然行于诡谲动荡之中,如同险峰峭壁。之于当时,世族的风骨仍将是砥柱。

“好个一寸不让,只可惜我那岳丈并不是这般想的···”阿史那戍冷饶有意味地笑着,只听“咔哒”一声,手中的飞松传信签筒应声而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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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士林,黄士林何在···”

极近巍峨的朝阳殿,曾受八方朝拜,如今却是冷萧索,即便偶有宫人经过,无不是垂首快行,脚步声起落,再听不得其他的声响,惟有那书有高山仰止四字的牌匾照旧孤零零地悬立在上,委实讥诮。

“陛下又糊涂了,黄内侍他是吴国的细作,已被您亲手裁决了。”门外侍从声音尖锐,丝毫不见素常如履薄冰之态。

“呵!···哈哈哈···”话音未落,却听端木庆蓦得大笑起来,侍从见状不禁愕然,正是面面相觑,又听另一嗓音自远而近,众人识得,神色旋即一紧俯身便道——

“诚王殿下。”

“皇兄笑什么?”这头方说罢,诚王端木匀已径自推门而入,他这一举动搁在百姓家里最是寻常不过,可置于此处,却是荒谬。

“什么吴国的细作···”端木庆正半躺在卧塌之上,神色郁郁间,再不复往日神采,视线辗转循着来人冷不丁地苦笑起来,“朕看是你们下的一手好棋吧?自朕登基以来,你们时时挑拨,直至他秦寒息身作质子寄身洛阳···你们也早知他安插于宫中的一众眼线···”

“皇兄错了!”话到一半,却为端木匀骤然截断。

“错在何处?”端木庆低吼一声,瞳孔由浅入深,不了遏制地战栗着,四下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你太低估他了···”端木匀的嗓音低沉,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之所以拿秦寒息开刀,并非他吴国软弱可拿捏···恰恰相反,吴国为诸国之首,唯有牵制住他,方令你我心安,不是吗?”

“心安?你···同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端木庆着大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瞬时横生,歇斯底里地挤压一处,于眼底竟泛出些许水汽来。

窗下的一炉线香正是点燃不久,白烟斗直而上,其下灰烬却折断落回炉中,如此反复,不多时,便已折去了三分之一。

“我出生微贱,自史不配,可前线的战况如何,皇兄难道不想知道?”端木匀却无恼怒,也不催促,直至端木庆回过头来方徐徐再倒。

“你们还想让我怎样?”端木庆罢了罢手,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语气已近颓然。

“皇兄贵为一国之君,当做的自然还有很多。”

端木匀如是道,此刻他的笑一如往常,似是愉悦,又似不是···

日上中天,烤得草木枯黄,热浪混沌,令人透不出气来。

“今夏难熬啊···”

以洛阳为轴心横亘纵贯千余里,直去九州三十六郡,俱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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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谈及你我亲事,眼下时局如此,为亦不为,皆不当,宜延期从简···”

那日过后,蒙溯携精锐奔赴南诏,竟未留书一封。后同秦寒息虽通了书信,之于前日的事,却是未再提起过,直至今日之回信,亦是匆匆数语,提及亲事,又不见私情,原是从始至终在意的只他一人而已。

及此,他神色一暗,来回看了几遍方才落笔。寥寥几字,却分作两行,骤然陈列于信笺之上——

“聘为妻,奔则为妾。”

“故三书六礼皆不得少。”

收尾笔锋迥劲,力透纸背,他将那半掌大的信笺再是对折,交由信使,转而背手立去窗下。日头落于其面,温润明净如同腰间的九城玉璧。秦寒息惯以面具覆面,加之旧疾反复,即便常年投身戎马,比一般男子白上许多倒也不奇。

此刻入鬓的长眉如同远山,其下瞳孔似星河,于灿烂之下乾坤暗藏。只手起手落间,广袖翩跹径自跃出这局促的窗棂,寒光一道自掌中流窜而过,烈烈不可逼视,待光敛去,方得看清是一玄铁制的令牌,上有篆书“观云”二字。

瞬息之下,有黑影数道无声而来,横纵交替列于秦寒息身后,观其阵形之诡吊,身手之迅猛,远不同于普通暗卫,且来人甚众,共计廿十有四,旋即就将主帐填得满当,想来这“观云”所指的便是他们。

“观云”之可怖,孩童尽知,早年坊间传闻四起,道“观云”现世,于生死存亡时刻护其主杀出万人重围,世人无不惊诧,直唤其为“观云军”,尊众人作“天京二十四将”。世人何曾想他们不过是些二十出头的儿郎罢了。事实上,在编者皆是东军一案的遗孤,自创立至今已有数十载,如今的“观云”仍是东军一支,却已独立于东军之外。其间规矩森严,众将领只听持观云令者号令,换而言之,他们单奉秦寒息一人为主,甚至连吴王都差使不得。

是此吴国重器有三,霜州观云混天图,由此可见一斑。

“你们随同信使,务必保蒙溯周全。”

发号施令于秦寒息素而言素来简短,可此刻看似沉静的目光,却折射着方才掌中的波澜。再看观云众人得令,抱拳顿首整齐划一,顷刻间已无踪迹,无声无息正如同来时一般。

“那些你不愿杀的人,由我替你杀罢···”

彼时襄阳一役,尸横遍野,东军先锋被尽数困于岘山谷底,此般危殆之下,秦寒息都未使“观云”现世,于今尽数召来又为哪般?

后有读野史杂录者,每每及此不禁揣测一二,细想一下更是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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