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是什么?”打更人路过里坊的一条偏僻巷弄,乍一眼看到一户人家门墩的须弥座旁蜷着团黑影。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壮着胆子提着灯笼探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湿发帖面,唇色青紫的脸瞬间充斥了他的瞳孔
“唉呀妈呀~”他不由向后踉跄了几步。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可无奈双腿哆嗦着,根本不听使唤,刚抬脚就径直坐倒在地。
“要死要死,这回一定没命了。”他紧紧地闭着眼,语无伦次。
过了很久,他发现四周围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试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中看得黑影依然蜷缩在原地。
他起身,捡起灯笼,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借着微弱的光,他这才看清那并不是“鬼”,而是个垂死的人。此人正痛苦的闭着眼,身子无力地哆嗦着,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大大小小口子竟有数十道之多,而且现已肿胀溃烂,天气的寒冷还致使伤口外翻的皮肉呈现出渗人的黑紫色。估摸是个挺不过年关的乞丐。
“他妈的真晦气。”他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口鼻快步走开了。
五更天,风雪又至,搓棉扯絮,霎时间,混沌了整个洛阳城。
就在这时,响起几声脚步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渐行渐近,于她身前停了下来。黑色的伞檐微微抬高,露出尖尖下颌。
“你这么不要命,倒让我省了不少力。”声音慵懒,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魅惑,有意无意地撩人心神。
来人竟是个男子。
只见他收起油伞,撩开白袍,缓缓地蹲下身。
相较于端木殊的英挺,韩子晰的俊朗,他的五官偏女相,以秀美一词概之也不足为过。
在那张下颚线条柔美的面庞之上,五官丰满紧凑地分布着。
眉眼却是标准剑眉星目,长睫之下的瞳仁呈厚重的漆色,清澈见底。眉眼对下是精雕细琢的挺鼻薄唇,上翘的嘴角,任是不笑也带三分笑意。
和他交手过的人会知道,但凡这双眼睛中的笑意敛去,即刻锋芒毕露,连带着整张脸也变得桀骜张狂起来。
“竟然伤这么重,华佗在世都救不了你了。”
男子启唇,嘴角稍稍一勾,两颊的酒窝一览无余。
语毕,他伸手将贴在她面上的湿发理到耳后,动作轻缓温柔。
他抬起她苍白的下颌,打量一阵,叹道:“真漂亮,不过可惜了。”
“一会儿待你死绝了,我会再来替你殓尸的,且安心去吧。”
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
“楚哥哥。”气若悬丝,几乎微不可闻。
“你说什么?”他一怔,心里居然莫名地有些慌乱,来不及多想,便俯首,将耳朵贴近她唇边欲听个仔细。
“楚哥哥,我说过我就一定会做到的,我蒙胭说话向来算数,不像你。”
听到这里,他瞳孔骤缩,如中魔障一般愣在原地。
“阿胭?你是阿胭!”他大声吼道,“可是——你不应该在南诏吗?”说到后面,声音竟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低沉了下去。
面前的女子并没有回应他,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胡话,已毫无逻辑可言且一声比一声微弱,两三句后竟是一字也听不清了。
“阿胭,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哥哥的错。”
他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濑兔毛大氅将女子裹个严实,随后一把抱起。
只是她的伤口太密,即便是轻轻一动,脓血就会止不地往外渗。顷刻,包裹她的皮毛就被染成斑驳的暗红。
“七年啊,明知道你这么难,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稳住心神。可眼中依然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色。
“阿胭你不会有事的,再信哥哥这一回好吗?”
“哥哥求你不要睡。”
“阿胭,活下去!”
男子足尖轻点,两人瞬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他叫公孙楚,是南诏镇国公,大府公孙珏的独子。
她叫蒙溯,是南诏主最为宠爱的小儿子。
那年,他四岁。他见了她第一面,依稀记得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探着小脑袋冲他咯咯直笑。
那年,他八岁。她被寄养在了他们府上,由父亲手把手传授武艺,他躲在角落偷偷看着,心里不禁暗生妒意。
那年,他九岁。
作为镇国公的公子,除了其父外便是无人敢管。因此终日,他天性顽劣,平日里,与一群年龄、身份相仿的显贵公子小哥儿们“厮混”在一起:
“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想不想听?”刘曹长家的小公子得意地扫了圈小伙伴们满是期待的眼神,故意卖起了关子。
“刘大头,你倒是说啊,什么秘密?”小伙伴们按耐不住,七嘴八舌地嚷嚷道。
“我就跟你们说,你们可别说出去。”他不禁压低了声音,“老大家的那个小不点儿,其实就是个女孩子,和他妹妹是一个人。”
“不会吧。”
“怎么可能啊?那主上知不知道?”
“你这不是废话,主上当然知道了。”“刘大头”白了带着金项圈的小胖墩一眼,继而轻声道,“据说,当年就是皇上示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公孙楚也被闹得云里雾里,不禁开口问道。
“当时有个说法,说什么淑妃娘娘要是生下个皇子,便是太子,以后当了国主能让咱南诏不被别人欺负,如果是公主,就是个不吉利的扫把星。”
“哦——所以主上要让那个小不点女扮男装。”“金项圈”恍然大悟地点头道。
“老大,你每天和他一起习武,有没有发现什么?”下一刻,小伙伴们瞪着晶亮亮的眼睛,齐齐看向公孙楚。
“我觉得不大可能,那小子虽说个头矮了点,长得好看了些,但也不该是个女孩子啊。”说罢,他郁闷地嘀咕了一句,“我个子不矮,还不是整天被认成女娃娃。”
话虽如此,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对她格外留心。
那年,他十岁。庭霰深,剑气荡,红袍浴血,朔风叫狓猖。
“楚儿,你将天选十七式演示一遍。”
“是,父亲。”
他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整套天选剑法,如让一个武功中上的成年人来使都会有一招半式的偏差,而他却舞得十分流畅,刚柔并济,且招招到位,即算严苛如公孙珏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殿下看会了几招?”
“公孙伯伯,我只能记得一半。”蒙溯的小脸刷得一下红了。
“已经很不错了。”公孙珏摸摸她的头宽慰道,“这套剑法变招奇诡,并不好学,今天,你就先跟着楚儿练习。”
傍晚,雪虐风饕。
“又错了!”
屋檐下,他端着碗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开口纠正两句。
面对飘香的饭菜,她却不为所动,继续冒雪练剑。
“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我不信!”她赌气的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先别练了,你要生病了,被骂的可是我。”他起身将碗筷递到她面前。
她不领情的扭过头,挥剑继续攻克那招“游龙翻身”。
他在旁心生一计,趁其不备,用筷子一下挑落了她头顶的发冠。
风雪中,她披散着头发,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给冻的,此刻看来竟煞是可爱。
“你果真是女孩子?”
“胡说什么,我才不是呢!”她手忙脚乱的冠着发,怒视他道。
“你身子弱,今天不许练了。”他将她手中的剑抢了过来。
“要你管!”她急忙劈手去夺剑,却不想被他一把截住。强拉着她就往屋里走。
“喂,你别抓着我。”无奈,六岁的她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他的禁锢,“松手啊!喂~”
那年,他十二岁。暖风熏,淡客香,绫衫映月,冷雨不穿肠。
“楚哥哥,我不要你跟她们玩。”她鼓着脸气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睨了她一眼,就准备上树给在旁的两个小宫女掏鸟蛋。
可这时他的袖子却被紧紧地拽住了。
“不要跟她们说话,不要对他们笑,连看都不要看她们。”
他看着她因血气上涌又一次涨得通红的小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竟然敢笑我。”
“这有什么不敢的!”
“你别跑!”
“有本事来打我啊!来啊!”
嬉笑打闹间,沾了满袖春风。
那年,他十三岁。羽扇轻,炎日长,罗带当风,诨言自思量。
“楚哥哥,等我恢复了女儿身,你一定叫你做我驸马。”她眉眼弯弯,灿若桃李。
他扭过头,满脸嫌弃:“你知不知羞?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娶你。”
她闻言,猝不及防地红了眼。
相识九年,他何曾见过她哭。知是自己玩笑开大了,立刻挥着手变起了小把戏,想同往常一般以此逗乐她。
可今儿,这招却是怎么也不管用了。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笑啊?”他泄气道。
“我要你发誓,说只娶我一个人。”
他看着她,郑重地并指起誓:“我公孙楚对天发誓,今生只娶阿胭一人,如违此誓”
“如违此誓怎的?”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成了吧?”
最后那句,她始料未及,一下笑了出来。
“你看这不是笑了。”
“你又耍我!”
“是你自个儿非让我起誓的。嘶~你真打啊!毒妇,下手竟这么重!”
“你活该。”
那年,他十四岁。悲笳侵,寒山怆,玄甲蔽日,至心隔重障。
“蛮子,你们寒碜得可以啊,竟派几个黄口小儿出征。”
“我大亁仁义,不杀妇孺,你们若乖乖乞降,还可饶尔等一命。”
“哈哈哈”
“长风,岩涛,你们二人领一军精锐保护殿下自左翼突围。”无视敌军时不时的挑衅和嘘声,他冷静自若地下达着命令,“而后一路南下,过了样云,东可至弄栋传信曹章将军,西可达永昌与我父帅汇合。“切记万事以殿下安危为重,贪功恋战者格杀勿论。”
“得令。”
“剩下的兄弟。”
“任凭少帅差遣。”
“列鱼鳞阵,随我迎敌。”
“得令。”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要连累大家。”这时,她不由分说地一夹马肚便朝敌阵疾驰而去。
“众人原地待命。”他紧追着她纵马出阵。
“竟自己送上门了。弓箭手,准备。”
“射!”
“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他及时将她扑落马背,紧紧护于身下。
“楚哥哥,楚哥哥,你你没事吧?”
“楚哥哥,你醒醒啊,我知道错了,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这可是你说的!”他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笑的狡黠。
“你!”她怒地想一把推开他。未及松手,却已被他带着拽上马。
“按原定计划进行。”公孙楚高声喝道。大军闻令而动,跃马前驱来接应他们。
她低头,猛地看见自己被血染红的双手。“楚哥哥”,她带着哭腔,忙扭头去看身后的他。
“别乱动!”
“你的伤?”
“在背上,不碍事。”他笑着,语气异常轻缓,“阿胭,你听好,接下去哥哥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内,你凡事皆听从于将军安排,直到哥哥回来,知道了吗?”
“可是我想。”
“记得自己刚刚说的!”他加重了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训斥她,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无言以对,委屈地低下了头。
忽然,马速一缓,他竟猝不及防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神思一滞,周围的呐喊声,击鼓声瞬间荡然无存,心下柔软一片,此时此刻却全无竹马情宜,更像是于绝境之下血脉间最自然的维系,这是同她父亲都不曾有过的……
没等醒过神来,蒙溯却发现缰绳落在了自己手中,而环抱着她的双手也随之松开。
急忙回头,看见公孙楚已跃开数米,她努力伸手,却是再也触碰不到了。
“楚哥哥”
最后一面,她泣不成声,而他笑得冁然。
以后?并没有什么以后了。
他们都说他战死了,死的壮烈,尸骨无存。
十日后,南诏都城大理。西山日迫,斜照断垣残壁,满目苍夷。
宣仪偏殿。
“公孙伯伯,楚哥哥他还活着是不是?他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公孙珏说罢,执壶一饮而尽。
“伯伯,如果不是我鲁莽,楚哥哥就不会中箭。如果最后我能留下来,他或许就不会死。”她闻言情绪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来,“哈哈祸水灾星,民不聊生。我害了楚哥哥,害了千千万万的将士,害了南诏,最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我不去死,我……”
“啪”她的脸被掴得生疼,剩下的话生生断在了口中,她木然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似乎一下苍老了数十岁的男子。
“这一巴掌,是我替楚儿打的。”他举起手掌,这回竟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一巴掌,是替你父皇打的。他将你放心交予我管教,是我做的不够,竟让你如此自轻自贱。”
“啪”他抡起手,照着自己脸上又是一下。
“最后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
“扑通”她径直跪下,以头叩地,屈身不起。
“殿下,你可知道蜀将傅肜?”
“傅彤将军忠心不二,至死仍大骂敌军,不愧为汉将军。”
“傅佥呢?”
“傅佥将军前在关城,身拒官军,致死不顾。”
“为将者,忠心护主是为其一,死战不降是为其二。”他面色稍缓, “所以,楚儿做的很好。”
一时间,万籁俱寂。
许久,她终是缓缓地直起了身子,复又重重磕下。
“阿胭明白了。”眉目凛凛,巍峨岌嶪。
“此剑名曰殒星,为祖上家传,今日我便将它赠与你。”他一把解下身上佩剑,放于案几之上。
好一柄殒星!剑身在鞘,锋芒却已外露,青凛若霜雪。
“伯伯,恕我”
“我且放于这里,等哪天你认为自己足够强了,再来取。”他气威严,不容违抗,“殿下,你先回去罢,我与你父君有事相商。”
她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看见蒙彦昇正直身立于风口,神色晦暗疲惫。
“父君。”她沉沉一唤,竟莫名带红了眼眶。
蒙彦昇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慈祥:“连日奔波,你也累了,父君许你暂且将功课放上一放,休息几日。”
那一瞬,她莫名得心生不祥。
“是,父君。”迟疑片刻,她才迈开步子。心里七上八下,甚至每走一步,惶恐与不安便越发强烈。
“秦既已攻赵,燕自知时日不多,心生一计,欲破釜沉舟。”公孙珏摩挲着殒星,沉声道。
“在我看来,燕丹此举实属不智。”蒙晏昇掩好门,转身面色凝重看着他。
蒙溯走出不远便见三两宫人在毁燕子巢穴,“燕子弃巢是为凶。”她不及喝止,心下莫名战栗起来,掉头便疾奔而去。
摇曳的两侧宫灯,一闪而过的灰白剪影,没有尽头的昏暗曲廊,呼啸的疾风,还有越发剧烈的心跳···
“当时,若荆轲仅献樊於期人头求和,或还能为燕国赢得几年时间。”公孙珏笑得坦荡,“晏昇,这一回,你我都无路可选。做兄弟的也只能帮你最后一回了。”他拔剑出鞘,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正当她要伸手推开宣仪殿大门的刹那——
“公孙兄!”
“嗞”冒着热气的鲜血一下溅上她面前的窗纸,炙烈,扎眼。
那日,凄厉的嘶喊同眼前的赤红成了她毕生的梦魇。
泰昌十五年末,南诏镇国公卒。其妻楚氏贞烈,方闻丧讯,即以首抢墙,于同日殁故。
亁都城,洛阳。
“南诏蒙晏昇奉礼求和,愿两国世代修好,永无战乱。”
“朕闻贵国留用前朝余孽,是以奸佞当道,犯上窃命,故而出兵,襄助贵国肃正朝纲。如今贼人既清,自当撤兵。”
钟鼓落。
礼成。
那年,她十岁。
耻辱与仇恨,根深蒂固。
“父君,儿臣愿戍守北地。”
“阿胭!”
“七年为限,儿臣说到做到。”
“那便如此吧。”
泰昌十六年,九皇子蒙溯获封北定王,同时出任南诏镇东将军兼司大府事宜。
十八年,春。北定王亲率六军轻骑截击蜀军,数战皆捷。
十八年,夏。北定王领兵三万突袭至全歼楚国援军。不出一月,大败蜀军。
十九年,抗齐,大捷。
同年,迁上将军,掌总兵权。
二十年,大举推行募兵制。
二十二年,扩军破十五万。
七年间,她浴血奋战,叱咤疆场。
七年间,她富国强兵,徐图征进。
七年——
她终要兑现承诺。
同年年末,北定王回朝。
“公孙伯伯,恕阿胭愚钝,时至今日才来取走殒星。”
抚上剑柄的瞬间,剑气炽烈喷涌而出,灼烧着五脏六腑。
“您说得对。”
“谁都不该死,该死的是这个世道!”
一声长啸,利剑出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