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家吧，西南城郊的楚家，离巫沂山也不远。”

宝座上之人合上厚厚的一本名册，一人身着红衣，恭敬地上前将册子取走，全程微低着头，将自己的脸隐在阴影中，只有衣服上花朵形状的纹路在张牙舞爪地吸引视线。

楚暮此时正透过座位上之人的眼看着周遭的一切。这又是一个诡异离奇的梦。但他刚刚匆匆瞥到了一眼册子上的名字，似乎有爷爷。

“对了，此举定会给楚家带来一场劫难，你记得好好招待楚家亡魂，尤其是这位楚老爷子。”

红衣男子抱拳颔首，向后退几步，随后隐匿不见。

“唉。”楚暮听到座位上的人叹了一口气，目光也强制性地跟着这人凝视着那个早已不见的红色身影。

“他们是谁？楚家又是哪家？不会是巧合吧……”

勤奋工作的鸡没有给楚暮继续在梦境里思索的机会。

“喔喔喔！”

嘹亮的鸡鸣硬生生将楚暮从诡异的虚无中抽离，拉回了现实。

“你醒了，现在还早，还能再睡会。”罗烟坐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抱胸闭着眼。

楚暮看看时间，四点十五，一个连鬼都犯困的时候。可惜，楚暮再次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平日醒着时能干的事，都被那三只鬼帮手给干了，楚暮醒着实在无聊，便打算让另一个人也享不了清梦。

“罗烟，罗烟。”

楚暮推推床边的罗烟，和他一起坐在了地上。

罗烟睁开惺忪睡眼，将他又提溜到床上。

“地上凉，你要是现在病了，葬礼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弱……”

楚暮不满地嘟哝。

“你忘了这次假期的源头了？”

额，好像是自己的病假。楚暮尴尬的摸摸鼻子，差点忘了自己叫醒罗烟的正题。

“对了，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你知道，你知道……”

他想问一些梦里的场景，万一罗烟存在的时间长，知道点什么呢？可是当他张口时，却发现梦里的东西都变得雾蒙蒙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知道什么？”

“没什么，算了，忘了。”楚暮十分无语，这种抓不住记忆的感觉太难受了。

罗烟见没事，立马把眼睛一闭，又陷入昏睡。

终于熬到天光大亮，罗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忙活。中午就是宴席，面包车开始一车车将食材送上山。等到食材渐渐堆满了整个后院时，楚暮才明白罗烟为什么没钱请厨子了。各色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份数也很足，起码奔着千人份准备的。

“就算请全村吃饭，也不用这么多东西吧。”

“我已经将消息放出去了，开三天流水席，任何人想来都可以。”

对于这个不打招呼的行为，罗烟的解释是，这是鬼王的意思，楚爷爷一生行善积德，这是他应得的礼数和排面。同时，他千万次保证不会出问题，如果他真想害命，鬼屋里的游客都不知死多少遍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楚暮叹口气接受。

“行吧。那我们四个够给你打下手吗？”

“你到时负责接待宾客就行，我有他们三个就够了。”

一问一答的功夫，三只鬼已经搭起了一个巨大的炉灶，再一愣神的时间，葱姜蒜就在空中碎成了末。小刚手掌合十，瞬间幻化出七个分身，将厨房挤得满满当当。

啧，不愧是鬼王殿的精英，看来后厨确实不需要他。

前院已经架好十张圆桌长凳，填满所有空间，静等宾客前来。

接近正午的阳光将湿软的黄泥烤硬，当然，除了阳光的功劳，还有那条排水沟，这才得以让饱经暴雨洗礼的地面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初。

路好走了，来的人就更多了。

后厨忙的热火朝天，前厅楚暮也应接不暇。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祭拜，花圈挽联很快堆满了灵堂。十桌很快坐满，有的人没位置了，甚至从自家搬来小竹凳见缝插针。

自楚暮有记忆以来，这个山头从没如此热闹过。默默无闻了一辈子，死后绚烂一把，也不知道算不算晚。

“楚大人，罗大人请您去试菜。”

小刚的声音从楚暮身后响起，给他吓了一跳。

“下次走路时出点声好吗？别像个鬼一样。”

“抱歉大人，属下无法还阳，下次尽力弄出点声响。”

又忘了这帮打杂的都是鬼了。楚暮扶额，跟着来到了后厨。

厨房香气四溢，刚进门，楚暮的肚子就不争气滴叫了两声。罗烟舀起一勺汤，吹凉递到楚暮嘴边。

“如何？”

“天哪，你上辈子是个厨子吧！太好喝了！”

汤水鲜甜，没有浮于表面的调料味，只有食材被完全激发出的本味。

楚暮自己又舀了一勺，还是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一只没有味觉的鬼能做出来的美食。

“再尝尝这些。”

罗烟又一一尝过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越尝越觉得那天只让他做一道青菜，真是埋没了他的绝顶才华。以及，下次再也不浪费那么多钱去吃那些街边小吃了，找个地方租口锅，再把罗烟拐出来就好。

“行了，一点问题没有，开席吧。唉，为什么我不能坐去主桌吃呢。”

“放心，给你留一份。”

许是第一批吃饱喝足的宾客回去大肆宣传了一番，三天流水席，一餐比一餐人多。最后不得已，楚暮借用了山脚下几乎人家的院子，又加了几桌。

第六天晚上，最后一批宾客起身告辞。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牵着三岁的小孙子来和楚暮告别。

“小宝，快和哥哥说再见。”

“哥哥，再见。”

老爷爷乐呵呵地摸摸孙子的头，再次进入灵堂上了三柱香，然后牵着孙子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楚暮定定滴望着爷孙俩离去的方向，思绪万千，丝毫美注意到罗烟站在了身边。

“明日就是第七日，按冥界规矩，它明天就是他在阳间逗留的最后期限。”

“我知道。”

罗烟静静等着楚暮接下来的话，可是楚暮久久都未看口。

“你想再见见他吗？”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远处传来狗叫，不知是被哪个路人惊动。唯独站在罗烟身边的楚暮，安静地好像不存在一般。

又过了许久，楚暮从小路的方向收回视线，抬起头看天上皎洁的明月。明天应该又是一个大晴天。

“不必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断地想弥补遗憾，只会被遗憾困住，况且，我和我爷爷，应该都没什么遗憾了。”

楚暮转回头，看向罗烟苍白的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水珠折射出的光亮。

“好。”罗烟嘴角微微上扬，楚暮看着罗烟，眼角也不自觉弯起来，他们身后灵堂的遗像里，还是一头黑发的爷爷嘴角也噙着淡淡的笑。

第二天一大早，楚暮就和几个来帮忙抬棺的村民一起，将爷爷的遗体送到了火葬场。

厚重的木门落上重重的锁，在阳光下簌簌落下灰尘。楚暮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这个有着自己和爷爷无数回忆的地方，捧着骨灰盒和遗像，走向了下山的路。

入夜，空无一人的老宅突然传出凄厉嗡鸣。从木门缝中钻出的阵阵黑气，渐渐凝成一个个不见脸的人形。

“这个该死的江云晖，竟想出这鬼法子压制我们。”

“谁能想到他能搞来这么多人啊，本以为他这次受伤，我们能把他，还有他身边那个一起搞定……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对啊，还有他身边那三个护卫，着实厉害，尤其是那个会分身的……”

“哼，既然这次让他们跑了，那只好，拿这帮平民补充能量了。”

几十道黑气四散飞向山下，只余乌鸦无助的悲鸣，和小孩突然爆发的啼哭。

*

楚暮抱着骨灰盒，和罗烟他们一起返回了鬼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罗烟在变得透明。

“你没事吧？”

楚暮紧张地询问罗烟。

“没事，此番在阳间停留过久，回去就好了。”说罢，罗烟甚至从楚暮手上接过了骨灰盒，让他的手臂能休息一会儿。

来到那片熟悉的树林，罗烟没有再像出来时那样带着他左拐右拐，而是径直往前。

“咦，阵法呢？”

“什么阵法？”

“你带我出来时走的那么奇怪，不就因为有阵吗？”

罗烟哑然，随后又恢复镇定说：“阵法已经撤了。”

“撤了呀，好吧。不过要我说，就别布这阵了，如今人间也没什么我挂念的东西了，我不会跑的，你们也不用那么麻烦。”

楚暮自顾自地说着，没看到罗烟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你以为这个阵是用来困住你的？”

“难道不是吗？”

楚暮也有些错愕。如果不是为了困住他，那布这个阵是用来干嘛？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虽然在这个鬼屋当差三个月，却依然对这里的一切一知半解。

“阵法是用来隔绝鬼屋和外界的，没有我们在，万一有人误闯鬼屋就麻烦了。”

罗烟不说，楚暮都差点忘了，鬼屋里可是货真价实的真鬼，虽然在楚暮面前他们没有一点威胁，但在普通人面前可就不一样了。

“况且，我从未想过困住你。有些事，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罗烟刚把话说完，就化成了一股烟消失不见。楚暮抬眼往前看，原来是鬼屋到了。

“他这么累，也不知道明天上班时能不能见到他。”

楚暮嘟囔着打开休息室的门，将爷爷的骨灰盒和遗像放在了架子上。

这一周过得像梦一样，仿佛在鬼屋的一切才是真实，而人间的种种只是幻想。

带着喜悦出去，带着骨灰回来，美梦中的唯一真实，是冰冷的残酷。

但无论是美好还是痛苦，人间的一切，都将是楚暮未来度过严寒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