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是从小睡到大的，虽然此刻多了一个人，不对，鬼躺上面，不过这也不影响楚暮沾上枕头就陷入沉沉的梦境。

半夜，楚暮不知梦到了什么蛄蛹了一下，和上次生病时一样冰凉的触感再次将他包裹。不过这股寒气很舒服，并不会让人觉得冷，反而能安定人的心神。

楚暮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楚暮是被雨声吵醒的。

暴雨冲刷着黄泥地，流出一股股黄汤，又顺着排水沟流走。

楚暮还在床上发懵，就看到罗烟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站在床边凝视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早啊。”楚暮抓两把自己睡乱的碎发。

“不早了，已经十点多了。”

下雨的天昏暗，确实看不出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但是今早还是有点奇怪，太安静了，除了雨声，竟什么其他声音都没有，就像雨声把这儿隔离成另一个世界一样。平时应该有什么声音呢？

对了，爷爷喊自己起床的声音，在厨房里忙活切菜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翻动碰撞的声音。

楚暮一掀被子下床，摸到了厨房，竟然真的没人。

“这么大雨，总不能出去了吧。”

于是他又摸到了爷爷的卧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睡姿安详的爷爷。

“真难得，竟然起的比我还晚，还说啥年轻人别熬夜，我看他是自己熬太狠了。”

楚暮喊了两声，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他只好上前想推醒爷爷，可手一搭上去，就感觉不对劲。

但他还是不死心，坚持不懈地推着，一边推一边染上了哭腔。

“爷爷，你醒醒，爷爷……”

罗烟不知何时已经跟到了卧房门口，他蹙眉看着房间里的人从站着，到蹲在床边，最后无力地跌坐在地，将脸死死地埋在膝盖间。

“节哀。”

罗烟伸手想把楚暮拉起来，却被楚暮用力甩开。他从膝盖间抬起头，充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罗烟。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罗烟没有出声。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昨天罗烟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在此刻一股脑地涌入楚暮脑海中，再被冷静地解释分析 。

他是鬼王殿的人，他的主子掌管着生死簿，怪不得昨天听到81岁时会一滞，原来他早就知道爷爷只有81年的寿命。

怪不得他昨晚一直撺掇自己做饭，原来是因为自己一句“亏欠爷爷。”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崩溃的怒号打破了房中凝重的静谧。只有爷爷还安详地躺着，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似是在安慰孙子不要动气。

“生死有命，天机不可泄露。况且，就算我昨日告诉了你，你也改变不了他今日的命运。”

而且还会多增一日的伤悲……罗烟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站着，陪着他。

楚暮又怎么不懂，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昨天还那么健康，活蹦乱跳的爷爷，今天就成了躺在床上的一具死尸。

而且，昨天罗烟和爷爷给的提示已经够多了，只是他反应迟钝，没能领会。

罗烟再次蹲下，轻拍楚暮的后背。

“你不要太难过，爷爷是寿终正寝。其实他本活不到今天，是因为一直想再见你，所以靠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如今，他也算了却尘世所有心愿，安心去地府轮回了。”

楚暮双手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只。牙齿一直将自己的下唇咬破，才能让大脑从悲伤中恢复正常的思考。

爷爷已经走了，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帮忙，只有他能给爷爷料理后事。

可是，他不想动，也不敢动。他只想静静地呆在这，呆在爷爷身边。只要他装作不知道，爷爷就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永远离开了。

罗烟又陪他默默呆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扎进暴雨中。

当罗烟带着店主将寿衣和花圈挽联送过来时，就看到楚暮站在门口，凝视着外面连绵不绝的大雨。

“我爷爷还真是个操心命，就怕你们这车陷黄泥里上不来，连夜都要把排水沟挖好。”

罗烟见楚暮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拿到寿衣，楚暮也没和罗烟客气，打了一盆热水，给爷爷最后一次认认真真擦了身子。

“小时候总是你给我洗澡，现在终于轮到我给你洗一次了。”

他又拿起一旁放置整齐的寿衣，在罗烟的帮助下仔仔细细给爷爷穿好。

“你说你，连挖沟都想好了，怎么不说说自己喜欢啥颜色款式呢？”

“不过我觉得这身很好看，很衬你，你就凑合穿吧。”

楚暮将最后一粒盘扣扣好，又把衣服上的褶子一道道抚平。

屋里又陷入了沉寂，楚暮一眨不眨地看着爷爷的脸，竭尽全力将他刻入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楚暮的眼里又爬满了红血丝。他将一口浊气吐出，站起身对罗烟说：“好了，入棺吧。”

堂屋放置的棺材，自楚暮记事起就在了。以前百无禁忌的时候，他还躲在里面和爷爷玩捉迷藏，被爷爷狠狠修理了一顿。如今，它总算发挥上自己的用途。

厚重的棺材板被缓缓盖上，按规矩停放七天。村子里没有能守住的秘密，楚暮这边前脚刚封上棺，后脚就有村民过来吊唁，送上一个花圈。

楚暮本无意声张，只想自己陪着爷爷度过下葬前的最后时光，可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总得摆点酒席接待。他不想被别人说自己对爷爷不孝，连个葬礼都不愿操办。

夜色渐深，今天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人也离开了。

“怎么办哪。”楚暮种种倒在棺材边临时搭建的小床上，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脸。置办酒席要一大笔钱，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爷爷生前清贫，又好善乐施，也是没留给他多少。

罗烟走到香炉前，把快烧完的香续上，虔诚地拜三拜。

“我来想办法吧，你就在这好好守灵。”

“这次真的，很谢谢你。”楚暮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说点什么，可是语言的分量太轻，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这份感谢失去重量。

从来到爷爷家那晚开始，罗烟就在想方设法减少他的遗憾。爷爷突然离世，是罗烟默默守着安慰，让他不至于过分沉浸在悲伤中。一直到今天，所有葬礼相关事宜也都是罗烟在帮忙。如果没有罗烟，他不敢想象此刻自己会乱成什么样。

罗烟听到那句感谢，只是摆摆手，随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爷爷你说的对，在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好很好的朋友，你放心吧。”

罗烟一走，就走了三天。

第三天夜里，楚暮守着忽明忽暗的香火，已经要撑不住睡过去。这几天的人还是很多，却只剩下了楚暮一人接待。白天他忙前忙后脚不沾地，晚上害怕香火断又不敢真的睡着，三天下来，已经快累成大熊猫。

突然，烛火猛地摇曳，几个身影出现在楚暮面前，为首的正是罗烟。

“我是产生幻觉了吗？”楚暮猛掐自己大腿，害怕这是自己累到半梦半醒间产生的美好幻想。很疼，也给他疼清醒了。面前确确实实站着四个人，当然，也可能不是人，毕竟他们都是罗烟带过来的。

罗烟看着楚暮还在发懵状态，无奈地将手指戳上他的太阳穴。一股温和的凉意在楚暮大脑里漫开，拨出一片清明，连疲惫的身体都仿佛得到了缓解。

“实在抱歉，鬼屋那边出了点问题，所以我去的久了一点。”

刚刚在寒气里身心舒畅的楚暮，听到鬼屋出事的消息，心头又猛地一缩。

“鬼屋出什么事了？”

被举报了？被查封了？还是被一些眼红的同行给砸了？不会进贼了吧！

在罗烟措辞语句的时候，楚暮把所有能想到的灾祸都过了一遍，结果，罗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要紧，已经解决了。

“到底什么事，怎么说我也是总管，我有对鬼屋知情权。”

能让罗烟解决三天的事，一定不是“不要紧”的事。

可惜，罗烟守口如瓶，任楚暮如何软硬兼施，他都不多透露一句，反而生硬地将话题转回到葬礼身上。

“酒席需要的桌椅已经定好了，食材也找人订了，开席当日他们会叫人送过来，这是我给你找的三个帮手，都是鬼王殿的人，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吩咐他们去办就好。”

楚暮叹口气，放弃深究鬼屋的事，眼下还是把爷爷葬礼办好更重要点。他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罗烟的话，发现少了点东西。

“桌椅有了，食材有了，厨子呢？”

“我。”

“？”

“怎么，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一个人做这么多菜不得……”累死啊。但话刚要出口，楚暮又觉得扭捏，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说如此关心的话总有些怪异。

于是，他将未出口的言语转了个圈：“不得害死人啊。虽说你上一次青菜炒的不错，但你毕竟没有味觉，我知道你想帮忙，可万一做崩了，这可是全村人的胃啊。要不你还是请个厨子吧。”

罗烟的嘴欲张又止，最后一只手摩挲脖子，眼睛不自然地瞥向一侧。

“咳咳，钱都拿去买菜和租装备了，已经，已经花完了。”

楚暮瞪大了眼睛。钱袋子竟然空了？！江云晖这鬼不行啊。

罗烟若有所觉地转回头，就看到了楚暮脸上的不可置信和一言难尽。他语速极快地解释：“不是鬼王殿下不行，只是近几日风调雨顺，无人有事求于他，便无人供奉。”

见楚暮脸上的表情重归平静，罗烟的语速又放慢下来：“至于做菜之事，绝不会出问题。你若是真不放心，每道菜上桌前都让你先尝尝。”

看着罗烟一脸笃定的样子，楚暮也不再怀疑。反正现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要钱他掏不出，要人，总不能他自己上吧……思来想去，让罗烟掌勺，已经是最对得起各位宾客人身健康和生命安全的选择了。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当下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心中的巨石落地，刚刚被强硬唤起的清醒，再次被疲累席卷侵蚀。楚暮坐在床上斜倚着棺材，盯着明灭的香火，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渐渐的，它俩一张一合的频率越来越低。

“小明小刚，你俩守住香火，别让他断了，小华，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

罗烟语气威严地安排好鬼王殿三鬼的任务，又回到楚暮身边，俯下身轻柔地说：“我现在回来了，你躺下好好休息吧。”

楚暮勉力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末了，他好像终于确定了说这话人的身份，直接翻身向枕头一倒，进入几日不敢进入的安稳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