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悠悠，你的腿……是永远不能好了吗？”
少年人的嗓音清澈，随着风声入耳。桑悠悠垂眸看着腿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早已结疤的伤口，把卷起的裤脚又放了下。
桑悠悠轻声地说，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在宣判着些什么，“嗯……以前跑步的时候把腿磕坏啦，当时也没有找钱看医生，所以就，落下了病根，剧烈运动都会很痛。永远不能好了。”
段千载半跪在桑悠悠面前，像是在辩驳着：“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肯定你能治好的。以后我赚钱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治疗，我就不信还治不好它了。”
旁边的女生似乎腿一抬磕在了桌椅上，发出碰撞的声响，段千载偏头，向着声源疑惑地望去。
女生有些尴尬，似乎是憋红了脸，轻声道：“对……对不起，但是我磕到了！”
“唔，那以后要小心点。”段千载随意地接了一句，又起身坐回了自己座位，对着桑悠悠道，“你想考哪个大学啊，我跟你考一个吧。”
“咳咳咳——”刚刚和桌椅磕到了的女孩喝水似乎又把自己呛住了，她默默低头把脸埋进了手心，嘴角不自觉扬起，“我真的……磕到了啊呜呜呜。”
其实桑悠悠一直觉得段千载很智障。
具体表现在明明很期待运动会，却因为桑悠悠不能下楼而推却了项目——虽说桑悠悠平时跑步都还能坚持，可是那段时间腿伤复发，连下楼都是吃力，只能待在教室里。
而段千载，就在篮球赛中光荣负伤，被同学架着上了楼。
“桑哥，我们把英雄架过来陪你啦。”
“诶对，英雄他最后一秒灌篮，我们班赢啦哈哈哈哈结果他把自己脚扭了。”
段千载：……嗯。就是这样。
“体育竞技嘛，负伤很正常。”
整个教室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桑悠悠一开始也没意识到什么，直到一只蟑螂飞到了段千载的桌子上——
结果段千载直接弹起。
脚崴？——不可能的。
桑悠悠：“……别拍，等下卵啊爆出来我们班就完了。”
“啊啊啊可是它还有翅膀啊啊啊啊啊它会飞好恶心啊啊啊啊啊。”
那一天，一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说：“信徒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取再不见蟑螂。”
桑悠悠：“那什么，你在拜谁啊？”
“我在拜上帝。”段千载说。
“可是上帝是西方的神，管不到我国的领土。”
段千载含泪换神：“那土地公公财神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二郎神齐天大圣，呜呜呜呜求求了蟑螂快灭绝吧。”
桑悠悠沉默半晌，又加了一句：“那蚊子也跟着一起灭绝吧。”
“呜呜呜对，那该死的蚊子昨天咬了我五个包我痒死了。”
“还有蚂蚁！蚂蚁咬人也超级无敌痛。”
只是不管未来这些生物到底有没有灭绝——也就是说蟑螂蚊子灭绝之后的盛世，段千载应该是看不到了。
段千载略有些羡慕地望向窗外。
“你羡慕的话，你可以一起去的。反正你……”也没有脚崴。桑悠悠默默在心里补充完了后半句。
“No，I'm a good student.”段千载义正言辞地拒绝，重新爬回了座位，“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
运动会那天阳光不燥，连拂面微风都柔和异常，屋外蒲公英随风而起，肯定是因为这样吧……
桑悠悠撑着脑袋，垂眸望向段千载。不然自己怎么会从小智障的身上，看出诡异的温柔。
以及，在一年一度评选校草的时候，段千载与桑悠悠的票数本来是旗鼓相当的，直到——
“啊啊啊啊啊啊桑悠悠啊我爱你，朋友们快给他投票——”
围观群众皆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段千载你在为桑悠悠拉票啊。
而桑悠悠呢？他在脚趾抠地，从脖子一路往上到耳侧，温度一度往上一片红晕。
求求了呜呜呜段千载你正常一点，不要让我这么社死好不好。
于是，他就以当之无愧的票数第一成了当年校草。虽然他根本不想要。
再比如——
“我们来比一比谁背的诗篇多吧！”
桑悠悠颔首：“好啊。”
然后段千载背了三篇就不行了：“俺要睡了，下次再背吧。”
还有这种好事？桑悠悠腹诽，他要偷偷努力，然后惊艳段千载。
凌晨三点，小台灯仍然工作，桑悠悠感觉口渴，准备喝水，恰巧撞上起夜的段千载。
——好啊，千载亦未寝。
相与步于走廊。何处无月？何处无台灯？但少卷王如吾两人者耳。
讲个笑话，《俺要 睡了》。
“天杀的桑悠悠你竟然偷偷背诗篇？！！”
“你还先卷先告状？！”
忽地，“啪嗒”一声，宿舍大亮，另外一位掌灯的宿友从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问道：“你俩在吵啥？”
桑悠悠：……
段千载：……
以上，都可以体现段千载的智障。
只能说往事不堪回首。
“只是……”桑悠悠望着心理医生道，“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老朋友。”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他？”桑悠悠像是在对着自己说，“他很好。他成绩也好，长得也好，与我而言，他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
他偏头望向窗外。
窗外烈阳高照，蒲公英正准备乘风而起，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微风，开始自己的旅程。而他却依然踏步于原地，久久徘徊，不得前进。
“不喜欢我。”
太阳依然东升西落，行星依然绕着太阳旋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轮转，他们还是朋友。
桑悠悠努力把握着这条线，每天和段千载说“早安”“午安”“晚安”，尽量不让自己过线。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年，桑悠悠已然22岁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段千载进了朝阴医院。
“从马上摔下来进的医院？”桑悠悠不敢置信，“你果然是小智障吧？”
“呵呵，你才是！”
“我又没有从马上摔下来。明明全世界就你最蠢。”
“我分明是全世界第一无敌的大聪明。”
桑悠悠就这样望着段千载的眼睛。
旋即，他自嘲一笑。
对啊，段千载，你是全世界第一无敌的大聪明，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看不出……
我爱你。
这份爱意从太阳东升至夕阳西落暮色昏沉，亘古不变。
以至于桑悠悠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比起对命运的不公，他更有着一种对未来的迷茫。不是对自己命运的迷茫，而是对段千载。
“他这么笨，以后谁来照顾他。”
***
医院的大火的确轰动了社会。
段千载在7月6日出院，而大火发生在7月7日的凌晨，在上午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请去了警察局喝茶。
被临时逮住的想要逃跑的护士长还在挣扎：“我上有老下有小，警察叔叔啊，我也只是根据医生的指示干啊。”
她也只是做了伥鬼而已。
“她都一把年纪了吧，好惨。”
“是啊是啊，上有老下有小的。”
“为什么要和他们共情啊！”段千载厉声道，“他们惨，啊哈，怎么，难道那无辜的119户人家不惨吗？！”
他带着滔滔恨意。他心怀怨意。
段千载和桑悠悠都考上了国内最高学府，老师们都说段千载聪明。他本来就很聪明，只是在桑悠悠面前，总会做一些幼稚过了头的行为。
下午时分，他到了曾经收养桑悠悠的孤儿院。
“诶？是千载呀，悠悠怎么样了？怎么今天他没来啊。”院长是个快九十岁的老妇人，笑容很和蔼，“当初我们孤儿院建立伊始，靠的就是我祖上的家产。哎，当时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就建立了这家孤儿院。翻新了以后啊，全靠这悠悠有了名气，在科研界打下了好基础，读书好，读书好啊！也谢谢你啊千载，要不是你俩，孩子们哪有钱去读书啊。”
段千载扯出了个笑容：“嗯。”
桑悠悠的“家境好”，全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拼下来的。
颠倒的作息，被饿出来的肠胃炎。指尖被写字磨出来的老茧，报告里逐渐恶化的身体。
院长看着段千载笑不笑、哭不哭的表情，问道：“怎么啦？怎么这副表情啦？”
段千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孤儿院的。只是鼻头一酸，眼泪就忽然不要钱似的往下掉。苦是生活的常态，可是这未免也太苦了。段千载想，苦到能要了他的命。
***
江星稀的眸中映着凌日的火光。
桑悠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这家医院中多的是不甘心的人，他大可以连结起所有的病人。
“沈吟风，你之前说……剧情是一轮循环？是这个故事会不断循环的意思吗？”江星稀反问。
“对吧，这个副本到时候又会重置，等待着下一个来过关的人。”沈吟风轻声道，“不过你的确是第一个去试着挖掘桑悠悠的故事的人。按照论坛里的过关方式，桑悠悠呀，是个反派。”
原来故事里的桑悠悠可是怨魂呀。
是阻止大家过关的怨魂。
“会给鬼童唱喜羊羊，会帮助我，即使复仇也不会牵扯无辜人的……怨魂？”江星稀只感觉有些荒谬。
映日的火光下，沈吟风过白的面孔显得有些残忍，又将他的瞳孔瀑成灿烂的金色。
“对哦，他会被玩家联手镇压。”沈吟风轻声说道，“然后大家都会获得医生的信任，最后再背刺医生一刀，不是医生死，就是玩家死。只是……如果这样的话，鬼童和桑悠悠就都在反派阵营啦。说起来，桑悠悠的喜欢和缺点，还是你挖掘解锁的。”
江星稀一怔。
【桑悠悠】
【弱点：段千载】
【喜欢：段千载】
剧情是一轮循环，桑悠悠会一遍遍被镇压，一遍遍在楼梯道中受万人践踏，也会一直在医院中陪着段千载——不入轮回。
“这是Normal End。”沈吟风说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蒲公英乘风而起，朝着医院的大火飞去，最后又被少成灰烬，消散于此间。就像楼梯间里，那一团黑色永远理不清楚，可是太阳一出来，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我想，我的故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吧。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医院，也终于可以毁掉这家医院啦。鬼童其实很乖，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希望他们每一个，都能够投到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贵，只要一生平平安安就好。]
在这段文字后面还有一段，只是又被人划掉，只能勉强看出字迹。
[如果可以，烦请您转告他，桑悠悠最喜欢段千载。]
【桑悠悠的日记残页搜集（7/7）】
【恭喜通关[朝阴医院]副本！】
依然是老街的街头，街道旁是车水马龙。病患服也换成了江星稀原来的衣服，可是早已是青天白日，白云悠闲地飘在空中。沈吟风一脸愕然地跟在江星稀的身后。
“沈吟风，然后呢？”江星稀低头看着足尖，划出一道圆。
“什么然后？”沈吟风蹙眉。
“朝阴医院接下来的结局。”
沈吟风这才漫不经心地双手插兜，嬉笑道：“医院其他的病患当然都获救啦，医生和护士一个都跑不掉。”
江星稀一默，半晌，他在轻声问道：“那段千载呢？”
沈吟风逐渐收起笑容。
“段千载，于7月7日夜在家中自杀。”
“经抢救无效。”
这一年的夏天好长，长到你的笑声同这医院大火消逝在风中。在无人知晓的幕后，少年的故事曾字字不忘。
“段千载呀，当然也最喜欢桑悠悠。”
从一开始就是双向奔赴，只是可惜，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最先被喜欢的人，死在了开头。
江星稀抬眼。
长空是一片耀眼的辉煌。
沈吟风跟着江星稀一起抬头，眼睛却被阳光刺得生疼，有些喃喃地问：“这是太阳吗？”
——这就是太阳。
“江星稀。”
“我没在极乐世界里见过太阳。”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