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五国道。
黑色梅赛德斯越野车内。
“好吧,我承认。”后座双手戴着镣铐的摄影师“兰亭””语气分明凶狠,却偏偏有气无力,加上那张略显虚弱病态的瘦骨棱棱身形,更显出一种恶口恶言也难掩的虚张声势,“我的确是设计闯入雪山地宫想要拿走旃檀鬼王黑龙的头颅。”
严禛觑了眼空空如也的审讯记录,相当淡定:“之前不是一个字都不肯交代,怎么现在我还没问,就主动提供消息了?”
兰亭淡眉深眼,低哼了声毫不客气道:“那些妖猫一个个的又说不上话,我何必跟他们浪费时间。”
两侧负责看管他的处刑庭队员闻言无声地叼瞪了他一眼。
兰亭不甘示弱地乜回去。
“光是食人抢夺肉身这一项罪状,就足以让你罪加一等。”严禛也不绕弯子,“我的确有些好奇,你此番勾连大蛇俱利伽罗,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必须亲自跟我说?”
兰亭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连忙声明:“都说了!我跟他可不是一伙的!”他顿了顿,又撇撇嘴说,“至于身体,也是这个叫‘兰亭’的人类好说歹说求我吃掉他,我才答应的。”
严禛眉梢轻挑,重复了一遍:“他求你?”
“对啊,他得了绝症本来就活不长,借款治疗又生不如死,没钱没亲人,还不如让我吃掉给他一个痛快。”兰亭口吻浑然不似作伪,嘟囔道,“……我还帮他还清了债务,给养的猫狗找了新主人,完全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听罢严禛不置可否。
他实则也不认为宫粼会找这么个不着四六的拖油瓶同谋,刚才这么说是故意刺激兰亭。自从昔年严禛在神域初见宫粼,对方就游走于三界六道惑心无数,甘心为他瞻前马后的魑魅魍魉不胜枚举。
况且宫粼虽性情恶劣,可对自己人……却堪称宠溺。
倘若这个红太岁真是他的手下,宫粼决计不会任其自生自灭。
往事浮现心头,严禛舌尖缓缓在齿列内侧扫过一圈,难辨情绪地轻扯了下嘴角:“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阒然片刻,兰亭正了正神色道:“我要复活千年前被处刑神不动明王斩杀的黑龙,仅此而已。”
严禛微微一顿,旋即声音温雅却不怒自威道:“……黑龙祸乱大荒,依照天命刑戮早有裁酌,况且这与你有何相干?”
“就是。”金华趁机反击呛声,“你一个小小太岁,难道还想质疑不动明王的审判?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
谁知被他用眼神示意加入战场的狻猊面瘫着一张脸,调转枪头:“不会用歇后语可以先去扫盲班。”
金华:“……”
天命为诸法之则,自众生之心起又高于一切意志。统摄三界,贯通因果,其威覆于娑婆,其光照于诸刹。
五大明王则奉天命谕令,观罪业之轻重,行赏罚之威断。
兰亭虽然架势汹汹,却并不能言善辩,更遑论不动明王这个威号在三界六道基本就等同于天命,急得想抓耳挠腮又腾不出手。
严禛指尖敲了敲:“谁告诉你能复活黑龙?”
见他追问,兰亭重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道:“两个月前,有一位伏藏师说他看见了黑龙在夜海中复生,所以我才匆忙赶往雪山地宫!”
“……”
车内寂静须臾,严禛没忍住偏过头斜睨了他一眼。
驾驶座的毛科长更是被口水呛了下:“合着你是被算命骗子给诓了啊,说什么你信什么?”
兰亭当即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愤然反驳,“他不是骗子,曾经黑龙在三恶道被业力所缚,识心将灭,就是经由那位伏藏师的点拨才没有化怨成魔。”
兰亭继续道:“黑龙的肉身虽尚存,却已失识,太岁为地气所结。虽死不腐,能续形生机,而药师佛掌众生识海,能令阿赖耶识觉醒。因此只要让太岁之血肉流入龙身,药师佛之光触识海,黑龙就能识复转生,只是首先得集齐他的头颅、尸身,以及逆鳞。”
这话一出,在场的处刑庭队员全都怔愣住了,唯独严禛面上瞧不出波澜。
明显这也是宫粼的目的,跟严禛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他重新端详起面前瞧着万分不靠谱的兰亭,细眯起眼梢。
“你想献祭自己?”
闹了半天,这个红太岁是要拿自己当“药引子”去扭转天命救黑龙的命。
兰亭毫不犹豫地点头。
严禛听出这绝不是普通关系:“为什么?”
兰亭思忖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脑袋,凶巴巴却没有任何威慑性的面孔流露出一缕日月如流的哀伤,郑重道:“黑龙堕入三恶道时,我还只是一团未成形的饿鬼,是他救我养我教导我,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自然要救他。”
暮色冥冥。
晚明镇,十九时零九分。
宛如木质棋盘的古城灯火零零落落泛着暗红的油光,连绵起伏的屋海宛如巨树年轮,处刑庭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一家古民居改建的青旅。
“由于前些年深夜的一场大火,这附近不少木质结构的老房屋都被烧毁殆尽,游客也大幅减少。”狻猊面含愧色地跟严禛汇报,“因此目前古城就这一家旅店在经营,只能劳烦您将就一下。”
“人少反倒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严禛虽不至于苦行僧,但也颇有点清教徒气质,除了碰上先前那个十分可疑的旅游团之类的极端情况,他并不太关心衣食住行。
一行人换上剪裁低调的户外工装服跟西部靴陆续下车。
这会儿正有一群扛着摄影器材的年轻人也嘻嘻哈哈地朝青旅走来,还没靠近,严禛就捕捉到好几道热烈的视线跟兴奋的窃窃私语。
“那也是登山队吗?”
“我操,长得也太帅了……”
“是不是取景的剧组啊?你快搜搜有没有哪个明星在晚明拍戏!”
霓虹雨光打在严禛的睫毛跟下颌骨,他一身黑色麂皮短夹克拉链拉到最顶端,衬得身骨格外峭直,宽肩长腿,在人潮中仿佛自带光源般出挑得无法忽视。
唯独眼珠是浓烈的蓝,仿佛在暗室中凭空割开一道锋芒,本就高鼻深目,眼底浅淡的阴影反倒像一笔随意涂抹的暗色,平添几分张狂与性感。
严禛漫不经意地瞥了眼嘀嘀咕咕的那群年轻人,眨眼间,角落里镜头闪烁的手机屏幕忽然黑屏。
“哎?怎么突然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试图偷拍的男大学生愣在原地,手指还停在拍摄键。
旁边的同学没当回事,嘻嘻哈哈道:“天冷没电了吧?”
“不可能啊,我才充过电的……”男大学生焦急地来回鼓捣。
严禛淡然处之地收回视线,吩咐道:“明天一早出发去沙漠。”
毛科长一心想血洗前耻,忙不迭应声:“放心吧严队,今晚我就换好防沙胎跟跟夜视灯。”
擦肩而过,身后那个男大学生的手机又回光返照地亮起屏幕,不禁虚惊一场地长松一口气:“可算好了,吓我一跳……”
青旅木质建筑结构将日落的霞光遮得密不透风,严禛长腿一迈,踏进大堂,比起嫌弃青旅的住宿条件,他在意的只有宫粼此刻身在何处。
德令哈四周坐落着沙漠戈壁与湖泊,地广人稀,往北一小时车程就是波涛起伏的柴达木沙海,以西则是细沙环绕的盐湖群。
严禛猜测宫粼的目的地就是北方一望无际的荒芜沙漠,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也看不见一丁点植被。
那是黑龙逆鳞的埋葬地。
千年前大荒灾祸终焉,严禛诛戮旃檀鬼王黑龙,将其尸身陷落盐湖,逆鳞沉入沙漠中游动的海子,唯独头颅……被那时忽然从长眠中苏醒的宫粼夺走后藏匿于终年寒冷的雪山地宫。
彼时彼景,历历在目。
“噗呲——!”
刀光从袖间掠出,灼热激烈的吻戛然而止。
唇齿相抵的甜腻尚未散尽,严禛掌心还扣在宫粼的颈侧,迟怔地低头看了眼胸口的血窟窿,英明神武的处刑神不动明王流露出稚子般的惘然。
“既然你这么恨我。”
宫粼肌肤苍白得透明,骨线纤长而脆弱,睫羽颤动,仿若佛殿旧壁上的金箔剥落又闪烁。
“也不差这一点了。”
空花阳焰的的纹路从四面八方舔舐宫粼的腕骨,颈项和脚踝,纯白无瑕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窝,深浅交错的血色浸染一片,使得那张冷净的脸孔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绮丽。
“呲——!”
宫粼推开那具刚覆上来的炽烈身躯,血痂色的长蛇扭曲成刃,再次刺入,直贯心口!
钻心疼痛骤然袭来,血流如注。
下一刻,异象陡生。
火焰从严禛体内汹涌而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雀神鸟血脉的光焰冲天而起,烧乱云层。
仅仅一息之间,严禛的玄色羽翼倏然自血幕中展开,万里荒原都在金光中翻涌成火海,沙海翻涌成金色的浪,天地震颤,空气中浮起梵音般的轰鸣。
在无法遏制的朱雀之焰中,大荒界壁崩塌,天地被烧成一片赤色的空寂。
……
室内昏暗,身穿青黑色长袍的老板长发被细细编成辫,与珊瑚跟松石串线交织,正笑盈盈地给一桌客人沏茶:“小心烫。”
“我会的。”
一身白色高领针织衫的青年声线清涩优雅,潺潺流入耳畔。
铁壶茶水咕嘟翻滚,黑砖茶加酥油的厚香,混着盐气与奶脂的味道扑进鼻腔。
咫尺距离,几道衣着装备价格不菲的悠闲身影端坐在桌前。
宫粼端起粗陶杯抿了口茶,目光不经意间跟蓝紫色暮景下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狭路相逢。
严禛:“?”
宫粼:“?”
同桌另外三位察觉到背后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恰好跟处刑庭鱼贯而入的队员撞个正着。
唯一没跟处刑庭打过照面的药师佛嘴里叼着糖油糕,不明就里地左右环顾,打了个饱嗝:“呃。”
空气一刹那凝固。
青旅大堂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少顷,严禛听见那个满嘴塞得腾不出说话的海妖用手指搔了搔脸颊,尴尬地含混道:“……我说的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一家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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