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深银色的奔驰斯宾特四驱房车在荒原的国道行驶,初冬的盐湖宛如一面碎镜,雪从湖岸倾倒向公路,朔风卷起细盐,天与地看不出分界。
距离德令哈,四十公里。
车厢播放着悠扬的古典乐,内壁是桃木与浅金色皮革,暖气恒定,连呼啸的风雪都被隔绝在外。
后座的青莲跟蜃楼switch手柄按得劈啪作响。
稍作酣战,青莲气鼓鼓地耍起赖:“不玩了,这游戏不是章鱼就是鱿鱼,你肯定比我有优势!”
蜃楼笑而不语。
“……”
沉默两秒,青莲被他的胜者姿态刺激得又斗志昂扬。
“再来再来!”
隔着座椅帘,车厢内熏蒸着犹似雪后初晴的白檀香氛。
“香王自从三百年前被天命从囹笼放出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露、面——阿嚏!”药师佛猛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不过,我倒的确听闻过他在西北的传言,至于缘由……”
宫粼慵散地坐在皮质沙发,见他欲言又止,懒懒道:“但说无妨。”
药师佛试探着说:“……旃檀鬼王的黑龙逆鳞。”
宫粼拨开遮光窗帘,皮肤被灯光照成半透明的白,淡笑道:“你可比你的信徒聪明多了。”
相传千年前旃檀鬼王祸乱大荒遭不动明王处决,身首分离。
尸身封印于荒原冰湖,头颅却不知去向。
凡持有神格的龙众,经年累月身受敬仰供奉,喉下便倒生逆鳞径尺感知众生愿力,人若婴祸即会引发暴怒。
日光落在桌上的甜品盘,宽口的玻璃盏里盛着糯米团与杏酱,宫粼心思不自觉回到数年前。
幽绿的深林枝干旁斜逸出,熏蒸着生命刚破壳时糜热又潮湿的气息。
池沼中的长发青年抬起一枝枝白珊瑚似的细薄手臂,身穿医药公司户外服的几人匆遽上前,姿态虔诚地替他披上羊毛厚毯。
“……嗡嘛呢叭咪吽。”驻足在一边的藏袍少女白措攥紧了胸前刻着八吉祥的嘎乌,口中低念六字真言,她机敏地觉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诡秘,尽量让自己站在人群中不显眼的角落。
可大抵是人的天性使然,越是危险的东西,就越忍不住去看。
少女黝黑的眼珠悄然游移……
赫然撞上另一对鲜烈石榴色的深红竖瞳。
白措骇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脚下在滑腻腻的苔藓地趔趄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所谓被称之为“宫先生”的植物学家,似乎眇眇忽忽间笑了一下。
“……是虵。”
白措咬了下舌头让自己醒醒神,噤若寒蝉地喁喁道:“大蛇俱利伽罗。”
宫粼听见避开视线的藏袍少女无意识地嘴唇翕张,念出这句话,心想如此有眼识珠的人类实在是难得。
那时刚结束沉睡的宫粼罕见地没生出戏弄之心,稍作休养便马不停蹄地赶赴西北,寻找长子旃檀的尸首。为了不打草惊蛇,宫粼先后雇用了好几批人马,多番波折却都无功而返。
直至世纪末,最后一批进入茫茫荒漠的考古队也死的死疯的疯,宫粼才不得已延缓搜寻。
思绪回笼。
端坐在沙发的宫粼取起银叉,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黑龙殒身,逆鳞却不会腐朽,甚至经由长期信奉后自行生出了‘代神’之能,神祇即使不现身,也能应无数信徒祈愿呼唤。”
“香王藏身逆鳞之后,看似杳无踪迹,实则世间众生所见所求,所议所愿,皆经由逆鳞流转,而他既能吸收愿力,有朝一日恶道行径败露,也能撇得一干二净。”银叉戳开糯米团那层软糯的表皮,宫粼不紧不慢道,“只是神明并非无所不能,陨落的神明更是不计其数,唯独看似杳无踪迹的香王总会在凡人将要遗忘他时,忽然获得关注,可他偏偏又只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神明,谁看都会觉得有猫腻。”
药师佛新奇地从随车冰箱里翻出焦糖冰淇淋,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香王颇有禀赋,只是心未入定,五阴炽盛,所以一念即乱步入歧途。”
糯米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宫粼似乎是在专心品尝,恬然道:“可惜,贪他力者,终为他所食。到头来香王又能得到多少?不过是个趁手的傀儡罢了,就是不知执棋之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药师佛听罢宫粼话语间的明示,却也不震惊香王背后有古神坐镇,这早就是三界神佛心照不宣的秘密,单单凭香王,更是不可能驾驭黑龙逆鳞。
只是再往上,就不是一干末流神祇能置喙的了。
顿了顿,宫粼唇角噙起一尾兴味的笑意:“香王害得你险些神灭形消,你就一点都不恨?”
“……大约也恨过,只是过了也就过了。”药师佛跟嘴里冒着白雾的冰淇淋龇牙咧嘴搏斗好一阵,才耸了耸肩,“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做个了结,倘若香王之后还是对我恨之入骨,我也别无他法。”
“意思是,你就这样认输了?”宫粼故意揶揄道。
经过短短几日相处,药师佛也算是领略了宫粼爱逗弄人的脾性,并不辩解,坦然地笑了笑:“恋战就需要我的信徒身先士卒,我不想让他们为我冲锋陷阵,我很懦弱,也很没用,也许是认输,但我不会被打败,我只是不想玩这样的游戏。”
此时车队驶向积雪的高原山口,掠过道路两侧干涸的盐滩跟零星的风滚草,车灯扫过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牦牛,毛发如同碎银。
药师佛一会儿目光炯炯,一会儿眼神躲闪地欲言又止。
宫粼唇线轻合,细嚼慢咽好一阵儿,语气淡然道:“既然早就猜到了,就别遮遮掩掩的了。”
药师佛无声吐出一口气。
纵使亲耳听见,仍不免心神巨震。
好半晌,他低声说出了一句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俱……宫先生,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宫粼用银叉戳开糯米团那层软糯的表皮,轻轻颔首。
药师佛药师佛目光闪烁,犹豫了整整三秒才说出第一句:“”传闻大蛇俱利伽罗缠绕巨柱化作利剑,俯首为不动明王劈天斩渊又将其利剑穿心,这是真的吗?”
宫粼:“还有吗?”
药师佛:“……传闻您死无葬身之寸,而后从莲花降世又堕入恶道,却仍保有神格。”他中间几次想咳嗽都忍住,最终还是难以战胜八卦之心,毕竟当年三界六道,这二位神祇之间关系的流言之鼎沸可谓盛况空前。
换句话说,倘若是一介凡人,假如曹雪芹坐在你面前,难道能忍住不问红楼梦的结局吗?
宫粼仍是一派看不出喜怒的悠悠然,舀了一口混着朗姆酒香的杏酱,继续示意他。
“传闻您跟不动明王”,药师佛小心翼翼地抛出重头戏:“……有两个孩子?”
远山沉淀成粉色,柏油路犹如一条削平的河从山口涌向天际,宫粼终于搁下银叉。
“你都是从哪里听到这种内幕消息的?”
静默片刻,宫粼忍不住刮目相看地端详了药师佛一眼。
怎么传的都是真的?
*
国道另一方向,一辆印着褪色团标的旅游大巴行驶过荒漠环绕的公路。
车厢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味跟方便面汤味,导游面无表情地举着扩音喇叭:“各位团友,咱们这趟沙海深度体验团纯购物无玩,啊不是,纯玩无购物,大家尽管放心……”
乘客神色各异,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
亚麻色卷发的女人神神叨叨地摆弄着手中的桑烟,前方的一对情侣从上车起吵架就没停过。邻座的中年男人帽檐压得极低,不合身的外套袖口露出满是伤口的手掌,时不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后排坐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双胞胎少年则是阴郁着脸,一语不发。
坐在靠窗位置的金发青年巍然不动地闭目养神,身后的几个孩子没完没了地折着纸船,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过道,咯咯的笑声尖锐刺耳。
十分钟后。
严禛蓦地撩开眼皮,忍无可忍地捏了捏眉心:“到底是从哪儿找到这么一个卧虎藏龙的旅游团?”
余下几位处刑庭队员齐唰唰扭头看向被魔音折磨得面容憔悴的毛科长。
“这不是经费紧缺嘛,我看旅游团的广告宣传是998一价全包……”毛科长满脸羞愧,想了想,又涨红了脸试图为自己辩解,“当时我拿给你们看,也都说挺好的啊!”
听罢金华缓缓佯装欣赏窗外荒凉的风景,其他队员也纷纷效仿。
毛科长:“……”
职场果然险恶!
严禛知道处刑庭是清水衙门,但没想过会如此捉襟见肘,正如他知道这帮手下虽然大愚若智,但没想过会头脑清澈到这种地步。
望着眼前群魔乱舞的旅游大巴,严禛指尖在眉骨间轻敲了一下,头回产生自己将他们收入麾下是否是在虐待弱智的反思。
约莫半个小时,地平线尽头跃出人烟稀少的加油站。
严禛掠了掠额前的碎发起身:“下车。”
不多时,远处尘浪翻滚,两辆梅赛德斯SUV逆光驶来,车身漆面在烈日下泛着黑曜石的色泽,引擎一声闷响,停在了处刑庭众人面前。
“严队,国道交通事故耽搁了一段时间,所以来晚了。”皮毛斑点白山黑水似的雪豹幻化成面容冷峭的青年,将处刑庭笔挺的黑色制服穿得一丝不苟,躬身道,“实在抱歉。”
严禛随意应了声:“狻猊,把它放到我那辆车。”
这个“它”指的是被关押在曼荼罗坛的红太岁。
还没反应过来的毛科长已然惊掉下巴:“……这是谁的车?难不成是上头突然良心发现特别拨款的支援?”
严禛淡淡道:“我的。”
金华眼睛都直了:“不是……我买小鱼干都发链接让老毛帮我砍一刀,老大你这什么时候买的?!”
严禛轻描淡写:“刚才。”
处刑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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