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城,在北边雁山镇下辖一个名叫阳坡村的小山村,田间麦浪滚滚,已是要收割的季节。
村东边老林家今天很热闹。
林家当家的叫林顺福,头一个媳妇死了,后来又寻摸了一个王氏夫郎当继室。
林老头养了三儿两女,大儿子林宗义和二女儿林桂花是头一个媳妇的,底下的二儿一女则是王氏后来生的。
朝廷头几年不太平,林老头在王氏吹的枕风下,把林宗义推出去服了兵役,留下其妻张玉香和一个五岁的小哥儿林舟。
一年后传来林宗义死在北境的消息,张玉香搂着林舟生生的哭晕了好几次,再醒来,人就有些痴傻了。
王氏本就看林宗义和林桂花不顺眼,如今死了一个,她心里哪会有一点慈悲,不过还是得做样子给林老头看,一日三顿把饭菜端到张玉香和林舟屋里头,面上看着也清清爽爽的,一派贤达无比。
事实上,那粥清的能照人影,小菜连点油腥都不见,王氏更是借着张玉香痴傻的名头“保管”了林宗义用命换来的十两抚恤金,还把他们娘俩困在屋里不许出门。
林桂花早就嫁给他人做妻,娘家的事不能插手,也就过年回家串门才能看看大哥的遗孀,大的疯疯癫癫瘦骨嶙峋,小的更是见不得一点生人。每每回家来,她都是哭着走的。
几年前林老头撒手走了,王氏在家里彻底成了大王,连贤达都不装了,张玉香在她和几个儿媳的磋磨下不到半年就走了。
林舟那时十一岁,整日里像活在魔窟,细瘦伶仃的脖子支着大大的脑袋,给全家当仆人也只能睡柴房,哪怕多吃了两口剩菜都要被王氏拧的浑身青紫。
今年春天,王氏的大儿子沾赌欠了八两银子的债,被人追到家里打砸,扬言再还不上钱就剁了他俩手指头。
林家世代都是靠几亩地过活,王氏的两个儿子成婚早就把那十两银子掏了个干净,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这王氏在两个儿媳的挑唆下把心思转向了十六岁的林舟。
杏眼弯眉的小哥儿,就算饿的面黄肌瘦也能看出来好底子,镇上的人牙子来看了便出价十两。
寻常给人家做奴做仆,能换得五两银都是很不错的价钱了,十两这么高的价钱,要把人送到哪里显而易见。
然而王氏几人已顾不得许多,八两银子还债,剩下的二两银也能够全家吃喝小半年了,哪还在意把林舟送到春香楼还是什么冬香楼,笑眯眯的跟牙子商议了后日就来领人。
为什么要后日再来领人,王氏虽心毒,但做给外人看的可不能丢,若是让人知道他把自家儿孙卖到那种去处,家里的名声可不就臭了,于底下几个小孙儿成婚也有妨碍。
多出的这两日便是把家里布置成嫁双儿的势头,到时候把人往轿子里一扔,轿子抬去哪儿还不是自己一张嘴说了算,反正这林舟平日也不怎么在村里走动,没几个人在意。
王氏这边说的热火朝天,却不知林舟已悄悄听了他们几个跟人牙子的谈话,他虽然蠢笨,但也知道名声清白对于自己有多重要。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林舟低着头横着心出门了。
死了好,死了就能见着爹娘了。
不多久,就有村人从村头跑进来,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恁家舟哥儿跳河啦!”
——
湍急的河段早就把人冲到底下平缓的地方,水中那一抹黑色再显眼不过。
在河边玩耍的一小童最先看见,还以为自己眼错,再看清楚时魂儿都吓掉半截,张嘴便拼命喊叫。只是现在日头正盛,村里的狗都被晒得抬不起头,在外行走的人更是少。
眼看着林舟越飘越远,一道灰色身影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
待王氏几人匆忙赶到,河边早就围了一圈人,林舟脸色发白躺在岸上,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人还没死,身上湿湿嗒嗒直淌水,幸好被一个灰色外衫盖的严严实实,才没有被围着的村人瞧了去。
王氏目漏凶光,但是在外面只得忍了去,吆喝着让两个儿媳把人抬回家。
林家大门紧闭,但外面围着的村人却议论纷纷:
“可是失脚摔了下去?”
“哪能呢,我家小子看见林哥儿是从上面冲下来的,那地儿那么高,恁寻常人爬都费劲。”
“啧啧,那就是受了委屈了?……”
“刚刚救人的可是十里村的周大郎?”
“可不是,除了他谁还能有那么大的块头。”
“哎哟哟可别说了,我看着他背影都怵得慌,背着弓呢,应是从山上刚下来。”
……
王氏几个人在门内听着外面的细细碎碎,恨得牙都要咬碎,和人牙子都谈妥了,如今却让这个丧门坏了事!
“娘,人没死,就是昏过去了,刚给他灌了两口热水。”大儿媳赵氏从屋里出来。
王氏坐在房檐底下回道:“这小娼妇!跳了河不算,还让村里人都起了疑,现再把他交给牙子可不落人口舌。”
大儿子林宗德苦着一张脸忙道,“娘,这如何是好,不卖他那赌头可又来寻我屋麻烦!”
“你还说如何是好!”王氏没起身,但从地上捡了块土疙瘩朝自己儿子身上砸去,“明知道就这两天的事,怎么就不把人看住咯!”
二儿媳刘氏忙出来劝和,“娘,你别生气,如今这小蹄子没死,后面还能再商议,外面的人说什么也不用管,过了这两天估计也就散了。”
“就是,急啥急,人又没死,银子飞不了。”二儿子林宗乐坐在板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冷笑道。
其实林宗乐巴不得林舟死了让他哥落个人财两空,他和林宗德关系不咋地,明里暗里吵过不知多少次,果然,林宗德一听这话就恼了,
“你个丧门你说啥呢,你盼着人死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砸锅卖铁也给你风风光光发丧了!”
“哼,那还是比不上你该死,让人家来家里打砸,祖宗看了都得恼死,你倒不如直接去祖坟上撞死算了。”
“好了好了!”王氏缓了一口气制止了两个人拌嘴,外面还围着一圈人呢,家里人再吵闹岂不是坐实了苛待林舟的非议。
外面人群仍旧没散,甚至都有人拍门嚷着要不要给他们请郎中,王氏坐在那儿只觉得脑袋疼。二儿媳刘氏眼睛一转,朝自己的婆婆献计,
“娘,如今把舟哥儿卖给人牙子已是不太好,莫不如去找那个周大郎闹?他可是摸了舟哥儿的身子,身上那件衣裳可就是凭证!”
王氏一听,嘴角还没扯起来就又垮了下去,“你个败家的,你想赖谁不好,你赖他?那可是个把亲爹的腿都能打折的煞星。”
周大郎,也就是周柏青,附近的几个村子没有不知道他的。他八年前才十三岁,突然就从村子里走了,有人说他去当土匪了,也有人说是去当赏金人了,反正没有一句好话。
前年,周柏青回到家时,那周家硬是不让他进门,周柏青也没多说,冲开人就把周家砸了个稀巴烂,顺带打折了他亲爹一条腿。
总之对于他的议论五花八门,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再加上他高高大大的个头和一脸凶相,连议论他的人都得挑个没人的角落小声叭叭,生怕惹怒了这尊煞神。
这下连林宗乐都不淡定了,差点气的跳脚骂这个死婆娘,刘氏却不慌不忙说道:
“这陆大郎再凶神恶煞,只怕也不敢跟村正吵嚷吧,只要咱们去找村正,再咬死了陆大郎毁了舟哥儿清白,还怕他不认账?娘,这可是咱们有理!”
王氏脸色缓和不少,大儿媳赵氏又凑过来道,“听说那周大郎上一年猎了头鹿,怎么着也得好几十两银子,他可是个有钱的……”
一听这话,王氏那三分不愿的心也全没了,拿上了周柏青那件外衫,也不管外头围着的村人,一行人风风火火往十里村去了。
十里村的村正就住在村头,一家人吃了中饭正在院里乘凉,冷不丁的就听见外头一阵哭天抢地。
“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当眼珠子护着长大的小哥儿就这么被人毁了清白,我老东西怎么摊上这么没良心的事……”
王氏到了地方,往地下一坐就开始哭,边哭边骂还一边捶地,两个儿媳也在旁边哎哟哎哟的叫唤,满身尘土也不管。
反正周柏青家在村尾,离村正家远着呢,她们嚎再大声他也听不见,见村正家的门开了,三个人越发哭叫的凄惶。
“这是发生了啥事?”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三个人外村人堵在自家门口撒泼,李村正的脸色很不好看。
王氏见状从地上爬起来,哭天抹泪道,“李村正,我家舟哥儿被恁村的周大郎毁了清白,现在在家铁了心的想要寻死呐,村正你说说恁管还是不管!”
“哪个周大郎?”
“还有哪个,周家的周柏青!”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气,胆小的听见这名字已经转身跑家去了,甭管是啥事,扯到这尊煞神就没好事!
王氏把那件灰色外衫递上去,擦着眼泪哭道:“李村正,我家哥儿被我好吃好喝疼了那么多年,如今发生了这事可不就跟挖了我心肝一样,我家舟哥儿要是出事恁说我还活不活了啊,我怎么活哟喂……”
村里撒泼的村妇大都是如此,李村正见怪不怪了,手里拿着那件灰色外衫皱紧了眉头,这样大的身量,除了那个周大郎还能有哪个周大郎,这可不好办了。
且这事儿乍一听是王氏有理,人家手里还有证据。要真是周柏青做下了这等荒唐事,传出去定有损十里村的名声,若闹大了被人往官府里一捅,甭管这事真假,他这个做村正的都得被人耻笑。
李村正压了压手示意几个人镇定,说道:“好了好了,如今事情出来了,总得找周家大郎对证对证,有事就解决,不必如此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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