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方达闻 三

宋聿怔住了,他从不知道一向严肃的贺兰修清竟然经历过此等事情,皇兄在他十岁时继位,次年贺兰修清就成了位极人臣的宰相,他儿时不识字,贺兰修清拿着藤条逼着他读书写字,直到他十二岁搬入王府,才不必日日捧着书本去找贺兰修清背功课。

“可是我,肯定能保护好自己。”宋聿心里五味杂陈,好半天才低声回了这一句。

二人行至王府前,沈校尉轻叹口气:“属下当然知道王爷能保护好自己,但陛下与贺兰大人却不这么认为,与其让王爷去当英雄,贺兰大人更希望王爷像他一样做个文臣是不是?”

宋聿沉默不语,因为贺兰修清确实对他说过这种话。

“王爷的心情属下能理解,就像雄鹰被关在笼子里,猛虎被捆上了锁链,明明有一腔的志气,却没有一个能施展的机会。”

宋聿看向沈校尉,火把的光芒在他明亮的眼眸中闪动。

沈校尉继续道:“笼可破,锁链也可断,只要王爷仔细想想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这份苦恼自然迎刃而解。”

宋聿听得懵懵懂懂,但却明白沈校尉的意思,他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属下和王爷一样,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啊。”

沈校尉说话时目光温柔地看着火把照不到的角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似的,但很快,他又将眼睛又眯成一条细缝,遮住了那突如其来的情绪:“王爷应该知道万方达闻的来历吧?”

宋聿点头,在樱桃盟约之后,各诸侯国每隔四年便会派年满十五岁的世子来大昭共学同修月余,之后再与大昭的皇子们一同前往各诸侯国游历学习,东陆地大物博,基本上皇子们在各国游历完时已经成年,等再回到洛中城,大昭皇帝便会给这些皇世子们授予封号。

“从前万方达闻结束后,皇帝陛下会选出最优秀的少年赐予舞将军留下的应天兵符,只要有此兵符,便能调动大昭的任何军队,有了军队何愁不能成为像舞将军那样的英雄?近十年来万方达闻因为诸国局势不稳而停滞,如今皇帝陛下有意借万方达闻联合诸国去讨伐白濮,王爷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先拿着兵符带兵讨伐了白濮,等大获全胜后再班师回朝,到时候既能为陛下分忧,又能名震四方……”

窗外月明星稀,银白的光辉流泻在静谧的院中,宋聿趴在窗台上,握着一柄乌金匕首一边细细摩挲一边想着沈校尉的话。

匕首柄端是一只鎏金的凶悍的雄鹰,雄鹰凌厉的眼神在月下栩栩如生,这是由东沅国名匠锻造匕首,据说是收集了战场上千万将士的英灵注入锋刃,销铁如泥,势无可挡!

那年宋聿八岁,他住在父皇从不踏足的深宫内,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爬假山摔得头破血流,宫里的两个嬷嬷见状立刻躲得远远的,骂他是个讨嫌鬼,巴不得他流血死掉。

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扯了块破布包在头上,血流了一枕头,每晚他都疼得睡不着觉。

后来伤口迟迟不见好,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迷迷糊糊地往太医院走,但他已经烧迷糊了,辨不清方向,一头撞在了出征归来的皇兄怀里,醒来时他的头不疼了,躺在洁净的床铺上,就连空气中也漂浮着淡淡的暖香。

皇兄就坐在床边看他,问他跟谁打了架,是不是打输了。

他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他打架不会输,他只是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上一次见到皇兄还是两年前,自从皇兄出征走后,整个皇宫里再也没人愿意搭理他。

皇兄擦干净他的眼泪,从腰间卸下一柄匕首放在他手里。

“它叫‘无衣’,它曾跟着孤登锋陷阵征战四方,现在孤将它交给你,你要记住,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能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无衣之名取自先秦诗经,宋聿拔刀出鞘,看着锐利的刀锋在银月下泛起幽幽青光,而这青光似乎也勾动着他的血脉,令他整个人都沸腾颤抖起来。

当初皇兄给他这柄匕首,定然不是叫他做一只被关在囚笼里的鹰!

次日清晨,宋聿特地带上无衣前往承天门,彼时朝霞万丈,他静静抚摸着匕首上的雄鹰,只要他将此物拿给皇兄看,皇兄一定能明白他的决心。

然而刚到承天门,他就碰上了长孙侯爷家的马车。

今日长孙景跟着老侯爷一同进宫,他绑着干练的束发,一身宝蓝色织锦袍,腰间还悬了块白鹤羊脂玉,整个人英姿勃勃,一见到宋聿,他立刻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昨日他被宋聿气得够呛,回府后连那哨笛都摔了好几回。

“皇帝陛下肯召见你了?”长孙景拦住宋聿的去路。

“不干你的事!”宋聿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的胳膊要走,却被长孙景反手抓住了手腕。

长孙景要比宋聿高大一些,又因常年习武,懂一些穴道,饶是宋聿力气再大,被捏住穴位后手腕只会酸软无力,想走也走不掉。

“等我出宫后跟我去如意酒楼,昨天你的态度让我很不满意,你得在我那群兄弟面前给我斟酒赔罪。”

“不可能!”

宋聿一抽手腕,虽然没有抽出来,却也借着长孙景往回拉的劲肘击长孙景胸口,长孙景以前吃过这亏,这次早有防备,他抬手一挡,宋聿的手肘就陷在了他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一击不成,还被长孙景顺势扭住了胳膊,双臂也被他反剪压在背上,宋聿气得两颊涨红,不停地挣扎身体。

“别挣扎了,你真以为自己能打过我?就你这样的,我打十个都不在话下,你只要答应跟我去酒楼给我赔罪,我就带你进宫,你不是想参加万方达闻吗,我去跟我小叔讲。”

长孙景紧紧扣着宋聿手腕,目光从他红愠的侧脸移到了他手上,看着那犹如青葱的手指胡乱抓挠着,长孙景不由得心情明媚:“你这是什么招式?猫拳吗?难不成冷小姐养的宝儿是你师父?难怪连马步扎得不对,原来你学的是猫步,哈哈哈……你不如早早服我,叫我一声老大,我来教你打架。”

“呸!”宋聿躬着背卯足劲地弹起撞在长孙景胸口,直接将长孙景撞得跌坐在地。

他不比长孙景会一些繁杂招式,但他天生蛮力,看着长孙景狼狈模样,他冷眉颦蹙:“论辈分,你还该叫我声叔叔!”

长孙景的亲姑姑是当今帝后,宋聿的皇嫂,这本是长孙景平日里对宋聿耍威风的资本,哪知此刻成了宋聿斥责他的理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做晚辈教训,长孙景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当下对着宋聿踢出一脚,全然没了玩闹时的克制。

他这一脚好似疾风劲吹,饶是宋聿反应再快也还是被他踢到在地,等宋聿想爬起来时,长孙景已经跨坐在他身上,一手制住他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在我面前充长辈!”长孙景掐着宋聿怒喝,他自幼飞扬跋扈,此生最大的屈辱便是他姑姑大婚那日,他被家中长辈要求跪在宋聿面前磕头叫叔叔。

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男童坐在高椅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卷翘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在扑闪,亮晶晶的眼仁就像琥珀珠子,长孙景看得发愣,直到那云纹织锦的小靴他眼前翘来翘去,男童磕磕绊绊道:你跪了我,还叫了我叔叔,以后你就要陪我玩。

长孙景顿时恼羞成怒,连礼都没行完就冲回了侯府,他在自己院子里闹了三天三夜,最后放话出去:谁也不准跟宋聿交朋友,否则就是跟他长孙小侯爷过不去!

宋聿被掐得两眼翻白,朝霞变作白光一瞬瞬地从他眼前闪过,烈日里他只能看见几乎要顶破天的朱红宫墙,就像囚笼一样,也许他从未走出儿时的深宫,永远也成不了像舞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他,明明他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他?!

看着宋聿红透的脸,浓密卷翘的睫毛上似有晶莹的泪光闪动,长孙景一惊,急忙卸了力气。

掐住脖子的手松了,宋聿猛抽一口气,紧憋的胸腔顿时胀痛不已像是要爆裂开来!他两眼发黑,看不清长孙景的脸,只觉得对方像一座山似的将他压在这囚笼里,任他如何也飞不出去!

脱离了控制的手胡乱抓着,直到碰到了自己腰间的无衣。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像囚笼一样的深宫了,四处都是朱红高墙,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他对着石头说话,对着大树说话,对着池塘里的鱼说话,可是都没有回应!他要当英雄,要变成像舞将军那样的人,他要所有人都用正眼来看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讨嫌鬼!

天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红雨,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

“铛”地一声,无衣掉落在石板上,跨坐在他身上的长孙景被人拉开时捂着右眼,鲜红的血顺着他指缝流淌下来,几乎要将宋聿的脸全部染红。

“来人,拿下,给我拿下这个孽畜!”长孙侯爷颤抖着手指向宋聿。

宋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整个天空都是血红色,他恍惚地眨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长孙景的血滴在了他的眼睛里。

盔甲与兵刃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迷茫地看向赶来的侍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这时才开始感觉到害怕,不是怕这些侍卫,而是怕回到那个因为无人搭理他而以为自己不会说话的小时候!

“小王爷。”

宋聿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沈校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宋聿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仿佛在说,笼可破,锁链亦可断……

长孙侯爷沙哑的嗓音尖啸着,焦灼的烈日几乎要将宋聿烤化,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皇宫!

他知道应天兵符在哪里。

东宫的武德殿,皇兄即位后他经常藏到那里玩,除了应天兵符,那里还有舞将军的画像与破星槊,儿时的他曾虔诚地跪在画像前发誓,一定会守住将军定下的樱桃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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