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方达闻 四

“太医,快传太医!”

太极殿的宫娥与内监急匆匆地往偏殿跑去,烈日炎炎,屋顶的琉璃瓦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一名年长的宫娥端着半铜盆水站在廊下,汗水顺着她的脖颈流淌着,匆匆而过的内监瞥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快些送去吧,晚了老侯爷要骂人了。”

“骂骂骂,年纪大了嘴还那么臭!”宫娥蹙眉低声抱怨。

“诶!”内监挥了挥厚重的衣袖,仿佛要挥散这大不敬的话语,“说不得说不得,小侯爷这次伤了,保不齐大家跟着一起掉脑袋!”

“干我们何事!要怪就怪那个讨嫌鬼!”宫娥低咒骂,“成天惹事,听说这次不仅伤了小侯爷,还拿了兵符?”

“嘘!”内监往四周瞅了瞅,见无人听见才放心,“千万别声张,都不让往外传这事呢,保不齐大祸临头!”

宫娥撇撇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太极殿,问道:“陛下呢?”

内监道:“去武德殿了。”

“贺兰大人呢?也在武德殿?”

“不知道,没见着人。”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贺兰大人还能去哪里?”宫娥往武德殿方向望了望,忿忿不平道:“其实贺兰大人这时候就该跟着陛下,当初若不是那讨嫌鬼,贺兰大人何至于被关进地牢,如今讨嫌鬼犯了这么大的事,也算是天神开眼要给贺兰大人报仇了!”

如相大街上,漆黑如墨的马车顶上的云雷暗纹隐隐浮现,偶尔有一丝银线在阳光下闪动,如同暗夜繁星。

贺兰修清坐在马车内,乌青阔袖底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着那柄无瑕的白玉戒尺。

今日这马车格外颠簸,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直到此刻闭上眼睛,依然能清晰地看见烛火翻倒在他手拓的《诸子论》上,火苗在暗黄的纸张上蔓延,灯油浸透了他的笔迹,杂乱的而急促的脚步声进了他的院子,他被一拳掼倒在地。

心口火辣辣痛将他唤醒,映入眼帘的是挂在青砖上的各种刑具,水声嘀嗒,整个牢房都漂浮着一股潮湿的腐朽味,生锈发黑的铁钩子底下淌着一滩暗红色水迹,风从砖墙上方窄小的口子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摆不定。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昭的地牢,据说进此牢者,都会被折磨至死,再无生的希望。

他原是西廓太守之子,十一岁时跟随卜禺氏的月风公主来到洛中,彼时月风公主远嫁大昭皇帝,他以亲眷的身份来洛中与大昭的皇世子们一同读书。

次年,月风公主诞下一子,卜禺氏叛变,而他也因为罪人之身被关进了地牢。

彻骨的水顺着毛孔钻入骨髓,他的脖颈被套上锁链,窒息令他丧失了五感,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脖颈上的锁链被松开了。

他大口呼吸着腐朽的空气,视线逐渐恢复,他看见狱卒掌着烛台走过来,微弱跳动的烛光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狱卒摸了摸他**的头,“陛下开恩,你的家人不会经历这样的痛苦。”

他感激地看向狱卒,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谢,谢…”

“他们都死了,陛下赐了他们绞刑。”

瞳孔剧烈收缩,十二岁的贺兰修清像见鬼一样看着眼前狱卒,然而狱卒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下一刻,手中烛台就往他下身烧去。

空气中的焦腥味挥散不去,无论过去多少年,贺兰修清都还是无法忍受火焰灼烧肉的味道,甚至只是想起来都会无法控制地恶心反胃。

“大人,大人…”车夫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慈樱寺到了。”

贺兰修清收敛心神,从马车内出来,旁边车夫一脸愁容:“大人,听说长孙侯爷派府兵往城外追去了…”

“别多话。”贺兰修清抬手打断车夫的话,“就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便像往常那样走进慈樱寺,穿过主殿后径直往后山坡走去。

山间的风吹鼓了他乌青色阔袖,露出里面两只苍白而瘦削的手臂,玉尺在他掌心一下下敲击着,直到他站立在慈樱树下,对着那粗壮的树干冷厉道:“出来!”

一阵风经过,巨大的树冠沙沙作响,无数光斑像明暗不定的眼睛巡视这大地。

“三、二……”

冷厉的声音传到树后,未等贺兰修清喊出‘一’来,树干后面突然探出一张灿烂笑脸。

“修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宋聿花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他微喘着气,额前一片晶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不仅如此,他手里还拿着一柄丈八银槊,槊身刻着云雷纹,槊尖直指天空,细碎阳光打下来,落在槊身银光闪闪。

“连破星槊也拿了?”贺兰修清打量他手中的银槊,冷声道:“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宋聿深知自己犯了错,连笑容都有些勉强,他看着贺兰修清冷峻面容,心道只要贺兰修清这因为长孙景的事情罚他,他就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你说呢?”贺兰修清极少情绪外露,此刻却在皱眉,“光天化日持利器伤人,未得召见擅自闯宫,盗取破星槊与应天兵符,你今日所为哪一件不该重罚?你说回去做什么!”

这是宋聿第一次见贺兰修清发火,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凌厉得好似尖刀,随着斥责扎进了宋聿心里,他尴尬的笑脸终究还是挂不住了,他用力捏紧破星槊,梗着脖子道:“是他先拦我的……”

“还要辩解?他拦你你就能伤他?”贺兰修清手持玉尺,一派威严,“难道你皇兄给你无衣是让你用来对付朋友的吗?”

“他不是我朋友!”

宋聿大吼一声,方才窒息时的一幕幕从他脑中闪过,他眼球充血,人也变得歇斯底里:“是他先招惹我的!他把我压在地上想要掐死我!承天门那么多侍卫,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过来阻止他?难道就因为他有两个将军叔叔,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向着他吗?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你们不管我,不理我,说我是个讨嫌鬼,我不想被人讨厌,可是你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如果这次我能去平定白濮,你们就会知道我不是废物,我也是有用的!”

宋聿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被掐过的脖颈火辣辣地疼,山坡上的风依旧,慈樱树的树叶沙沙作响,二人缄默良久,贺兰修清才缓缓问道:“所以你拿破星槊和应天兵符是想去平定白濮?”

宋聿眨了眨泛红的双眼,气鼓鼓地去盯地上熟烂红樱桃。

“回答我。”贺兰修清重复道。

宋聿还是不敢忤逆贺兰修清的威严,只好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回了个“是”。

“好孩子。”

宋聿陡然睁圆了双眼,琥珀色眼仁中满是惊讶,而贺兰修清却只是面带微笑地朝他缓缓走来。

“白濮距洛中千余里路,一路上要途径好些个地方,这两日我跟你皇兄还有长孙垂将军正在商讨万方达闻的路线,但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是谁独自一人能轻易走完的,你要去平定白濮,可有打算过何时出发?往哪个方向出发?什么时候调遣兵队?又找谁来调遣兵队?”

贺兰修清的一番话令宋聿愣住了,他竟然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路途艰辛,倘若你真到了大昭与白濮相邻的易州,你又该如何利用应天兵符找易州太守借兵?就算你借到了兵,可易州兵马不过三千,而白濮却有整整五万,况且白濮与易州中间还隔着一片密林,林中时有瘴气,不得行人,纵使是舞将军天降神兵,也不能保证易州兵马能顺利穿过这片密林,所以你心中可有应对良策?”

在宋聿对这一连串现实问题绞尽脑汁时,贺兰修清已经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聿儿,将应天兵符给我,我向陛下推举你去参加万方达闻,你还小,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千万不要急于一时。”

“我……”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一柄短刀自贺兰修清身后飞来,直直定在了慈樱树粗壮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小王爷!别信他!”

坡后传来呼声,宋聿扭头望去,竟是沈校尉手持长刀走了出来!

“小王爷,他只是想要应天兵符,你不能信他!”沈校尉提刀上前,“陛下方才已经派出翎花卫搜查整座洛中城,小王爷若是此刻将兵符交出去,恐怕不能活着离开洛中!”

宋聿脑子里轰隆一声,翎花卫是皇兄养的一支暗卫,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但是只要皇兄下令,整个大昭就没有他们杀不掉的人和审不出的事!

皇兄派出翎花卫,是想要他的命吗?

宋聿望向贺兰修清,眼中流露出一种似被抛弃的惶恐,尽管贺兰修清对他严厉,但那也是除了皇兄之外唯一愿意与他亲近的人了,儿时宫中下人对他无理,贺兰修清一个眼神就能让那些人闭嘴,他曾以为,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至少在这世上,还有皇兄与贺兰修清愿意和他说说话,即使贺兰修清要求他每日背书写字,他嘴上说着不愿,但心里却是愿意的,只要他们对自己皱一皱眉头,他就觉得自己与平常人家的孩子是一样的……

“小王爷!”沈校尉大声喊道,“过来属下这里,只要有应天兵符,属下便能调动羽林军护送你离开,事不宜迟,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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