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聿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他扭过头去，贺兰修清的双眼依然是那么沉静，目光很深，深得令他看不出贺兰修清对他是何作想。
“你不能跟他走。”
“修清……我……”宋聿犹豫着要去掰开贺兰修清，只是当他看到那瘦骨棱棱的手时，他又停住了动作，当初也是这只手，在他不肯读书时用极细的柳条抽他，他其实一点也不觉得痛，但他被抽得哇哇大叫，想在皇兄那儿讨一点心疼，没想到皇兄只是斥责他没个男子汉模样，从此贺兰修清也将柳条换成了藤条，再也不是做样子教训他了。
沈校尉站在另一方，见宋聿犹豫不决，目光不由得沉下，又道：“小王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忘了吗，雄鹰是不会将自己困于囚笼的。”
听了沈校尉的话，宋聿果然继续去掰贺兰修清的手，只是他从不知道如此瘦弱的贺兰修清竟能抓他这么紧，握着他的手就像铁铸一般，他甚至怕稍一用力就将对方手指折断。
“沈校尉。”贺兰修清钳着宋聿纹丝不动，朝沈校尉冷冷看去，“你诓骗小王爷盗取应天兵符，你可知今日离不了洛中的人是你？”
“离不离得了不是你说了算。”沈校尉两条细细的三角眼里透出寒意，他转动手中长刀，“贺兰大人，你也该知道你这几年推行的科举新制已经得罪了不少士族门第，现下是有陛下在，他们尚且不与你一般见识，但你若是执迷不如，硬要将科举制度推行下去，恐怕不久之后连陛下也保不住你。”
“那你又是谁家派来的人？”贺兰修清冷笑一声，“举荐你做校尉的人是长孙侯爷，但你自幼长在东沅江州，只因家中遭了洪水才被迫北上，先是做了长孙侯府的府兵，后来侯爷赏识你，给你推荐校尉一职，但侯爷对陛下不可能有二心，你如今诓骗小王爷盗兵符，这是不是你来洛中十年的目的？”
正掰着贺兰修清手指头的宋聿一顿，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向了沈校尉。
沈校尉瞥了眼宋聿，神色发暗：“想不到贺兰大人如此心细，竟然连我这种人的过去都熟烂于心，小王爷，属下的确是江州人，你快过来，我们出城后向南走，只要到了东沅国的江州地界，任那翎花卫再神通广大也绝不可能找到你。”
宋聿稍稍一动，贺兰修清的手立刻跟着箍紧。
“聿儿，他在骗你，江州人嫌弃刀斧野蛮，喜好用剑，即便是士族们养的武士也多是用暗器，你看他拿刀时手腕下沉，这是常年坐在马背上使刀才有的习惯，江州被称为千湖之州，那边的人可没有骑马训练的习惯，不信你看他的腿。”
宋聿不禁往沈校尉□□看去，只见铁甲之下，一双腿果然是微微张开呈罗圈状，这种腿型，定然是自幼经历过高强度的骑术训练，且没能得到良好的休养才导致腿型变化，想着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腿直溜，哪有半分英雄气概！
眼见宋聿离开的心思被动摇，沈校尉哼笑一声：“我不是江州人又如何，你敢说这么多年你们就没骗过他吗？”
说话间沈校尉阴笑的神色从他狭长的眼中射来，宋聿心底突然“咕咚”一声，忙扭头去看贺兰修清，却见贺兰修清面色平静如一波静水。
“骗我…什么？”宋聿张了张嘴，他从小就是皇宫里的讨嫌鬼，他还有什么值得被骗的东西……
整片山坡都沉寂了几秒，唯余树叶沙沙作响，沈校尉忽然大笑起来：“小王爷，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说过贺兰大人被关押的事情？你可知他这谋逆之罪从何而来？”
握住宋聿的手陡然收紧，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别在他面前提这件事！”贺兰修清忽然低吼道。
“怎么？怕了？你们瞒着他不告诉他真相，是想让他做一辈子的糊涂鬼吗？”沈校尉再次看向宋聿，“小王爷，你可有想过为什么这洛中城里人人都讨厌你，别的世子从小就开始习武，而你却只能被关在深宫，哪也去不了？”
“沈三！”
贺兰修清整个人都颤了颤，而沈校尉却继续笑道：“十六年前，卜禺氏部落与大昭联姻，他们的月风公主带着一百名卜禺武士来了大昭的洛中城，大昭百姓本以为是结两国之好，却没想到次年卜禺氏部落叛变，强占了大昭的奇吉尔湖，这举动简直就是对樱桃盟约的挑衅，而贺兰修清作为随朝亲眷来洛中，你说他是不是也犯了谋逆之罪？”
宋聿怔怔地看着沈校尉，就连贺兰修清拉他他都没有任何知觉。
“你从小被关在深宫，不能练武，不能出来，所有人对你避之如瘟疫，这些全都是因为当年叛变的卜禺氏公主在大昭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你，就是那个孩子！”
宋聿脑子里轰隆一声，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他望着沈校尉一张一合的嘴，右手一松，破星槊重重的砸在地上，尘土飞扬，他慌忙要去捡，却听见沈校尉吼道：“你身上流着背叛者的血，你根本就不配去平定白濮！”
“哈哈哈哈……本来还想从你手中拿走兵符后留你一命，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废物，偷了兵符却不走，反倒因为贺兰修清的几句话就在这里犹豫不决，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你这种人本也不配活在世上，我替天行道先杀了你，再取走兵符也是一样的！”
宋聿半弯着腰，眼眶涌起滚滚热意，尘土遮住了银光闪闪的破星槊，明明他拿出宫时已经用衣服擦得那么亮了，怎么能沾上尘土呢，那可是破星槊啊，跟随舞将军平定整个东陆大地的破星槊啊！
他想将破星槊捡起来重新擦拭干净，可是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怎么也动不了。
“聿儿！”
模糊的视线里，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染红了黄色沙土，也染红了银色的破星槊。
紧紧钳住他的手不知何时将他放了，宋聿甚至不知道沈校尉是如何攻过来的，他缓慢而惊恐地抬起头，却只看到贺兰修清清瘦的背脊挡在自己身前，还有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滴落的血。
“聿儿，这不关你的事……”贺兰修清的话语断断续续，“是我一直以来忽略了你，以为只要瞒着你，将你留在洛中，你就可以平平安安一辈子，对不起，我好像连这些都没能做到，还让你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宋聿征征地看着贺兰修清的背影，不知道那双沉静的双眸是否还和从前一样，他颤抖着双腿往后退着，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破星槊，头也不回地往后面山坡奔去！
山坡上传来笑声，沈校尉扶着刀柄：“真是有趣，你好不容易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竟为了救这种废物而送命，值得吗？”
沈校尉说完猛地抽刀要去追宋聿，然而长刀却在贺兰修清手中纹丝不动。
刀尖刺破了乌青官袍，刀刃却被贺兰修清牢牢抓在手中！
“放手！你个疯子！”眼看宋聿马上就要跑没影了，沈校尉突然发狠，用力斡转刀刃。
锋利的刀口几乎要将贺兰修清的整个手掌削下，贺兰修清身形一晃，直直跪在了地上。
“不自量力！”沈校尉斜睨了一眼贺兰修清，正要去追宋聿的步子却突然顿住了，他翻转长刀，饶有兴致道：“其实，我如果砍下你的脑袋，无论是东沅，还是南梁，总会有人会保我的，你的脑袋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份难得的投名状，贺兰大人，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贺兰修清垂着头，一缕乌发散落在他脸庞，他没有回答沈校尉的话，反而是撑着双腿站了起来。
在沈校尉阴暗的目光中，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白帕子，咬住一角“刺啦”撕开，然后仔细缠起了手掌。
“老子问你话呢！”沈校尉手腕一震，白色刀刃上立刻滑下一道血线。
然而贺兰修清只是缓缓抬起头来，面不改色道：“你说得对，可是你根本就到不了东沅和南梁，因为你今日连洛中城都走不出去。”
“放你狗屁，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只要我拿到了应天兵符，莫说是这洛中城了，整个大昭老子都来去自如！”
“你拿不到的。”贺兰修清缠好手掌，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染血的衣襟。
“我拿不到？难道你还觉得那个废物有本事躲起来？只要他没胆子离开这洛中城，老子抓他易如反掌！”
“不，你抓不到他。”贺兰修清定定地看着沈校尉，“我了解他，他虽然对旁人不设防，但他知道什么叫做自保，他很聪明，只要他想躲起来，你是找不到他的。”
“不过是一个废物而已……”沈校尉轻嗤一声，缓缓将刀举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不如先杀了你！应天兵符能乱大昭根基，而你贺兰大人的脑袋，也能搅浑这时局三分，我沈三烂命一条，活到至今已然不亏，无论是你的脑袋还是应天兵符，我都想试试看，看这天上的风雨到底是何人在搅弄！”
长刀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如一抹亮白的雪光，带着无边的仇恨与寒意向着贺兰修清斩来。
贺兰修清闭上眼，彻骨的杀意自头顶将他笼罩，烈日当空，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冰，他如蝼蚁一般撼动着巨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这条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献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