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我们没必要如此急迫，完全可以从长计议。”
成济元年，新皇宋晃一身玄色龙衮站在幽深而空旷的太极殿，他的目光跟随着一身麻布素衣的贺兰修清走向了那玄龙玉案。
“不行。”贺兰修清双手紧紧握住大昭国君玉玺，盯着那道册封宰相的诏书良久，“你是知道的，我早就已经等不及了。”
太极殿四方立着长明灯，幽幽灯火照在他颀长而瘦削的身躯上，如果仔细看，就能看见他背着光捧着玉玺的双手正在颤抖。
“我要这世间，再无擎天之柱，我要这东陆，再无遮日之手，我要人人都有机会站在这大殿之上，要那些世袭公卿，全都冰消瓦解！”
贺兰修清的誓言在空旷幽深的太极殿中回荡，他用力压下国君玉玺，看着那鲜红的泥印眼中泛起汹涌波澜，他转过身去，身着龙衮的宋晃正一步步地朝他走来，他跪拜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黑玉石砖上，闭上双眼道：“陛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这一条命，早就献给了他的心之所向。
皮肉在浓烈的杀意下绽开了口子，贺兰修清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只有冷，无边无尽的冷意包裹着他，就像站在没有温度的太阳底下，在这短短的一瞬，他突然回想起了一些过往。
才气斐然的父亲无论多努力都只能停留在七品县令，直到母亲病逝，父亲再次结亲成了廓西余氏的女婿，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原来为国效力，靠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圣贤书，而是那些盘根错节的门第关系！
儿时的他脸上挂上了一抹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冷笑，然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月风公主来了这洛中城。
他要寻找一个人，一个能让他倾尽毕生所学而追随一生的明君。
万幸，他找到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
死亡，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听见自己锦袍裂开的声音，听见刀锋划破皮肤的声音，他的血在流，甚至能听见骨头迸裂的声响。忽然，一记清脆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挣开眼，只见一杆长枪自肩后飞出，劲厉的枪尖击断刀势，枪头红缨攒动，好似余力未消！
“聿儿！”
贺兰修清从容赴死的表情在这一刻碎裂：“你还回来作甚么？！”
山风鼓动，少年的赤红锦袍正猎猎作响，宋聿单手执枪，枪尾抵在腋下，薄薄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而那双琥珀眸子正死死盯着沈校尉，如同山中野兽。
“我警告你，不准动贺兰修清！”
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带着初生幼兽的沙哑与威慑，沈校尉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长刀，只见刀背隐隐已有一抹白痕。
片刻后，沈校尉开始冷笑：“没想到你还敢回来，不过……”长刀在他手中一震，立刻颤动如蜂鸣，他看向宋聿的双腿，“回来得正好，你这幅样子，也真是令我省心。”
宋聿的双腿在发抖，沈校尉说得不错，他这幅身体早就没了力气，连滚带爬地下山取了自己的武器，能回来挡开沈校尉那一击已经是拼尽了全力，此刻就连贺兰修清也看出来了。
“聿儿，你不该回来。”贺兰修清道。
宋聿移目看向他染血的乌青官袍，嗓音微哑却不容置疑：“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参加万方达闻。”
“哈哈哈哈哈……”沈校尉闻此大笑起来，“你还真是天真，事已至此，竟还作着英雄梦……”
“那你呢？”宋聿打断他。
“什么？”笑声戛然而止，沈校尉皱眉道：“你说什么？”
宋聿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你之前对我说的，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
沈校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但很快，他愤怒地将刀尖对准贺兰修清：“这就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杀了他，然后再杀了你！”
“不是的。”宋聿摇了摇头，“这不是你非做不可的事。”
“这就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沈校尉咆哮一声，“你懂什么！我要做什么与你何干，你马上就要死了，不必知道这么多！”
“我以为我们一样。”
“什么？”
“我以为我们一样。”宋聿注视着沈校尉，“像鹰被关在笼子里，猛虎被捆上了锁链，明明有一腔志气却没有一个施展的机会，你说你理解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沈校尉听着宋聿的话失神片刻，嘴里呢喃一句“想要追求的东西……”随即他又仰天长啸起来，“可笑，真是可笑，如今这世道，本就是命由天定，你想要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有，只有你还跟个傻子一样，以为只要去追求了就能得到！我那都是骗你的话！你个傻子！”
宋聿双唇紧抿，望着沈校尉目光如炬，在这目光下，沈校尉握着长刀的手竟开始颤抖起来，他像躲避刺眼的阳光般避开宋聿的眼神，大吼一句“去死”后，纵刀劈向二人……
半空中红缨舞动，宋聿回抽枪尾，一手托杆一手旋转，“当”地一声颤鸣，枪尖击开白刃，隔开了强势压来的刀势！
“不错！”沈校尉大声叫好，长刀顺势旋出一道完美的银色弧线，“但还是太慢了！”
铮——
冷兵器相击声长鸣不绝，震感自枪身传来，刹那间，宋聿虎口好似遭了千钧斧凿，竟全然无了知觉！
沈校尉招式千变万化，别说此刻宋聿体力不支，便是他有用不完的力气，凭他从府里老侍卫那里学来的几招枪术也完全不是沈校尉的对手！
长刀快得只能看见银色虚影，宋聿吁吁喘气，找准时机终于刺去一枪，然而下一刻，长枪就被震飞出去，他的整条右臂也像被人从虎口撕开，痛麻不已！
而那被抛到半空的长枪砸落在地，那团鲜艳的红缨滚落在尘土中，仿佛死了一样。
“不自量力的废物！”
刀风扬起地上的尘土，吹进了宋聿的眼睛里，沈校尉的每招每式都充满了狠厉与毒辣，宋聿紧紧盯着千万刀刃迎面袭来，人却一动未动……
他动不了，双腿颤得厉害，却根本就挪不开步子。
这是他第一次面临要命的凶险，杀意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只能任人窄割！
刀风逐渐袭来，他忽然就想起了王府老侍卫骂他的话。
“跑啊！他们打你你就跑啊，你是痴子吗？长了腿是干什么用的？站着挨打不疼是吗？！”
王府的老侍卫是个瘸子，常年拿着一根长烟斗，烟斗上绑了个巴掌大的破布袋，布袋里面装着烟叶，平日里他就坐在王府院子里抽烟叶子。
在宋聿第一次灰头土脸地回王府时，他气得将烟斗在门上敲得叭叭作响，白烟从他的两个鼻孔喷出来，熏得宋聿直流眼泪。
“教我。”宋聿拽住老侍卫衣角，“我知道你打过仗，教我武功。”
“老子只领一份例银，凭什么教你！”
“我给你钱。”
“老子不要钱！”
“我给你买酒。”
“老子不会自己买？”
“行，你不教我武功，那我就把你的烟叶子全泡水里，见一次泡一次！”
“你个小痴子，心眼挺坏的啊！行啊，老子就教你一招杀人的枪法你敢学吗？”
“只要你教，我就敢学！”
“哼，不自量力！你记住了，这杀人的招式只能用来杀人，如果你不杀人却用了，那你必将遭其反噬，到时候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现在你可想好了，若你觉得自己是个不敢杀人的怂蛋，我劝你还是不要学。”
沈校尉手中的长刀在烈日下银光缭乱，宋聿想起自己刚搬进王府的时候，他还没有武学师父，从小到大只有贺兰修清教他读过书，所以当他得知王府里的老侍卫跟随皇兄打过仗时，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终于可以像别人那样学武了。
“聿儿！”
眼看那长刀朝宋聿袭去，贺兰修清高呼一声，那双永远沉静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看见宋聿捞起地上的破星槊，丈八长的银槊以一种不可思议挑刺而出！
霎那间，乌云蔽日，万籁无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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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方达闻 六
